桂馥散文
学校的南北两面分别种了两棵桂树,一棵种在西北角用混凝土围成的圆形花坛里,另一棵长在东南角自由的泥地中。因着她俩的位置,我给她们分别取了名字:曦贝,董楠。自从有了名字,桂树就好像有了跳动的灵魂。两棵树各据一方,呈对角之势,正好把学校的操场分了开来,形成一种不太协调的奇异美。
刚入九月,就感觉到在学校这个似封闭的小世界里有一股异样的躁动,总让人觉得空气中隐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果不然,在那个露水结得特别沉的早晨,我走过操场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闻到了桂花的幽芳。陆游曾写过“重露湿香幽径晓,斜阳烘蕊小窗妍”,而白居易也说“天将秋气蒸寒馥,月借金波摘子黄”。桂花喜重露,喜暖阳,不就正好赶上这天气了吗?知道是桂树开花了,顿觉欢喜。循着湿湿的香味寻去,原来是曦贝耐不住性子先开了花。树上,有些已是金黄的枝条挤破包裹着的叶壳,高高地扬起来让人们看个究竟;有些低低沉沉地躲在浓密的叶底下,自顾自的散发浓香;有些不高不低,成了密密麻麻挤在碧叶缝中金色的小星子。这是一棵八月桂,在她期盼已久的季节里绽了容颜。自那以后,校园便浸在了桂花的芳香里。
曦贝的干不大,小孩子合掌就能抓住她,况且她又长在这繁闹的人群里,所以免不了会成为孩子们的玩物。那时正好给孩子们讲了琦君的《桂花雨》,他们都特别想“学以致用”,找一找作者童年时代摇桂花的感觉,体会一下那跨时空的乐趣。尽管你一再强调不让他们去伤害桂树,但这样的言辞往往能管得了孩子们的双脚,却制不住他们那和桂花一般躁动的童心。时常会看到一个孩子抱着桂树摇晃,而一大群孩子则弓着身子在地上捡拾,画足了一幅小鸡啄米图。而那些被摇落的小星子也跟疯了一样,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有的落在孩子们蓬松的头发上,有的不疼不痒地打在孩子们偶尔仰起的脸颊边,有的甚至沿着脖颈滑入衣襟里也不曾被发现,只因当时太欢愉。这时你便会看到一位年长的老教师提着一条竹根子向他们走去,但还没等老教师靠近,那些孩子就四散开了,手里捏着那些软软的小星子。等老教师转身回去后,那些孩子又都聚过来捡拾地上的桂花。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总会忍不住窃笑,因为那些孩子的执着让我想到了守食的苍蝇,虽然这样的联想并不贴切。
虽喜爱桂树,我也不曾去制止孩子们摇桂花,在看不见的地底下,桂树有着发达深长的根系,而仅仅凭这些孩子的力量还不足以对她构成威胁。更何况,要想保住桂花的香气,只有在她开得最盛的时候把她摇下来,若是等到她败了自己从枝头掉下,那时桂花的味儿就不美了。把摇下来的桂花晾干,装在透气的小袋子里,置柜中可以香衣物,置枕边可以安心神。或者放沸水里稍烫一下,捞起晾干,用白糖溃起来,装在密封的罐子里,就能存上很长一段时间。沏茶时你可以想到她,清香提神;蒸糕时你可以想到她,味略甘甜。总之就是益处不少。
一直过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桂花的味儿便一点点淡了,即便桂树上还零零星星地有些余瓣,但闻过了她最浓烈的时段,这时的淡味已不足以刺激我的嗅觉神经。更何况,我知道还有更加不平凡的事。
桂树开花是否繁茂,取决于她的新枝:新枝抽得少,那年的花开得就次些;新枝抽得多,那年的花开得就旺些。还在夏季的时候,当曦贝还是干干涩涩的陈枝的时候,长在泥地里的董楠就开始换新衣了。那几天雨水特别足,不觉间,在那终年常绿的陈叶间,参差不齐抽了好些新枝,顿时给这绿到乏味的桂树增添了好些光彩。刚长出的新枝看起来柔柔嫩嫩的,必是喝足了雨水。油油亮亮的暗红叶子,穿插在陈叶间,你却能一眼就区分谁是老前辈,谁是后来人。新枝长的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刚开始是暗红色,不觉间叶子中的红色素渐渐退去,只留下片片深绿色,最后就连深绿也没了踪影,都和陈叶的墨绿融为一体了。不论是桂树哪个阶段的叶子,都是油亮亮的,让人一眼望见便心生爱慕。正是从今年夏天的雨季开始,董楠今年的秋季就注定了不平凡。
董楠的开花和曦贝有些不一样,如果说曦贝的开花里面还有一丝丝羞涩的话,董楠的开花就是绝对的豪爽。从抽新枝开始酝酿至秋,就是为了准备那一场盛大的嗅觉盛宴。还来不及去看她是怎么打花骨朵儿,她就无遮无拦地绽放了,不打招呼,破门而入,而我又正喜欢她的这种豪放不羁。今年似乎是桂树开花的旺年。
也许是花朵的数量比曦贝多很多,所以她的香味也比曦贝开花时浓烈很多,像一壶陈年的窖藏酒,还没喝就醉了人。董楠繁茂的枝叶撑开成了伞,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只要稍稍伸手就能摘到她的花串——但我舍不得去触碰那幼小的精灵。站在走廊上,我可以和这满树的小星子对视,不用再像看曦贝一样,你得抬起头来高高地仰视她。正是这样的机会,我和桂花之间又熟识了些。我可以看见她的花朵:每朵花都只有四片不完全分开的花瓣,花的中间位置有几粒小小的花蕊,鹅黄的样子让人看了便无由地心生怜悯。花虽小,虽多,可是那星星点点的细物,每一朵都开得无比认真,没有任何一朵残花败朵在滥竽充数。想到这,我对桂花又生出些许敬畏。
一天夜里,我批改完白天留下的作业,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夜里的桂树。远远地望了一眼已是繁华尽逝的.曦贝,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立在学校的西北方,葱茏的叶,细小的干,在昏黄的灯光里洒下一片深黑的影,倒也看不出几多寂寥。闻着香气,由淡到浓,而我也由远到近走至董楠的身旁。香气太浓,反倒觉得有些刺鼻。而这时的她已经开花一个星期了。
董楠在的地方照不到灯光,天上的皎月却垂怜了她,把一片银色的月光洒在她油亮亮的叶子上。月亮不偏爱谁,他同样把月光给了绵竹,给了水杉,给了枫树,甚至给了躲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草。一切都是那么朦胧,那么柔美。和着月光,这浓郁的香就更显别致了。皓月,桂树,眼前的景让我想起了一个有关月亮的传说。传说汉朝河西人吴刚,因学仙时不遵循道规,被罚至月中伐桂。但桂树随砍随合,永伐不倒。只有到月圆中秋的那天,吴刚才能停下来靠在桂树下稍作休息。吴刚便只能日伐夜伐,在月宫中待了千百年。
传说毕竟上古,而桂树却可千年。桂树又名木樨,她的树可以长至千岁,那她的花又能开多久呢?宋代有首诗是这样写的:
月待圆时花正好,
花将残后月还亏。
须知天上人间物,
同禀清秋在一时。
可知,桂花的花期一般是一次月圆月亏,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当花朵萎落,那热烈的生命也就蛰伏了。有些桂树开花后会留下种子,但曦贝和董楠这两棵八月金桂什么都没留下,似乎是不想让我在她们蛰伏后还对她们留有任何念想。
董楠的花期继曦贝之后又延续了半个月,她俩用自己的生命晕染了整个九月。宋代的韩子苍诗:“月中有客曾分种,世上无花敢斗香”。或许闻过了这桂花香后,其他的香气都无法入鼻了。
那天下了场秋雨,树上最后的几朵桂花也随着淅淅沥沥的雨点滴入了泥土。曦贝和董楠都进入了自己的蛰伏期。花虽不在了,香气虽飞远了,但她们那笨笨的模样,那醉人的桂馥,都将在我的心里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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