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边界散文
故乡,或者那个叫家园的传统乡村,不复存在。人们和大地的关系日趋疏离。发展和变革中的时空架构,完全遮蔽了个人经验。曾经用来辨识空间文化的时间边界,在道路和下水道密布的尽头,纷纷加快了逃离自己的设计,汇入了统筹一体的模块化道路。我们的居住空间和生活环境,刻在雕版上,印刷样复制,与此孪生的,是同出一辙的经验世界。养大我们的田野、炊烟、茅舍、声音、色彩和味道,必然在怀旧者的黄昏没落。我们身体中保管的故乡,终久难逃被摧毁和置换的命运。
传统和文化,是建立在时间经验基础上的。清晰的时间边界,构成一个民族,或一种文化的存在空间。文化对时间经验进行总结和说明,成为人类行为意识的基石,并观照社会发展前行的方向。时间边界的存在,其实就是特色文化式样的存在。文化和传统保管其中,得以存续和传承。如同记忆中的乡村,因为曾经自然和谐的生态环境和人文环境,较之于今天毫无差异的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过去时间的地域文化和族群文化特性鲜明,丰富多样,同时也易于辨识和区别。人们始终对此念念不忘。我们缅怀和记忆的,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相生相息的亲密关系。在过去时间里,传统文化根深叶茂,有追求真善美的传统美德照耀。尽管,过去的时间经验,并不比当下美好,人们的生活质量和生活环境,也并不比现在更舒适幸福。
多年来,我奔行在大地内部,意图明显,朝向记忆中的故乡跋涉。一次次长途奔袭,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绝望。最后,我发现属于我的私人经验完全结束。依附于事实现场的追寻,没有任何归途,应该死心才对。我们好像更适合坐在舒适的房间,通过网络和屏幕审视世界。世界于此触手可及。有些迟疑,向着新经验新生活,缓慢地举起了双手。
边界的结束,铁板钉钉。世界原本是需要边界的,时间的形状因此真实具体,个性特征清晰可辨。特色明显的文化空间和价值体系,可以唤醒和加强生命自由的独立意识,也是具象民族精神的基石。自然,对想念大地和故乡的心灵,也是一种值得依赖的安抚。
其实,新生活和新经验没有什么不好,不必如此黯然神伤。模板上的故乡,没有恐惧的那样寒冷。我们怀揣的一切乡愁,是对纯粹和简单的最后敬意,不在渴求尊严和平等的正途。对孤独和绝望的对抗远远没有结束,自然也没有真正开始。
在道路的尽头,我们都是失去故乡的路人。对于早年那个故乡,时间消失,边界模糊。我们在寻求发展和变革中,出乎意料地把自己赶出了家园。我们记忆的田园,已然改变了表情,不再收容轻飘虚幻的文化乡愁。
过去,我们在古代的荒野,创造了丰富的经验文明。于今,面对全球化的时间疆域,同样需要为新生活新经验确立边界,重建这个时间的经验文明。而不是缩成一堆旧物,混迹于坚固城池,在注定腐朽中妄图复活。
一、声音的新衣
不管你如何坚信时间的永恒,坚信本土故乡的远在,置身新世界,你血管中的故乡,说不在,真就不在了。坚持重返记忆田园的想法,完全建立于时间边界的假设,诗歌样在民间走失。永恒,很多时候,被时间自己宣布了短命。
宋氏家族捍卫的祖先荣誉和祖先经验,和结束有关,原本就是文物级别的古董,仅存于时间的局部,如同一缕烟云,轻易就会被风折断。
我们完全不必因为丧失布衣紧裹,或捶胸顿足于高楼大厦。新生活新经验的必然到来,已经宣告了过去时间边界的溘然长逝。历史记忆可以给人精神抚慰,但不能进行有效庇护。如果还在念念不忘低矮的屋檐和缭绕的炊烟,迷信故乡的原景,可以救赎荒凉的心灵,必然被焦虑和疑惧围困。如果可能,你倒是可以放弃到手的合约、金钱和地位,舍弃先进的现代文明,赤身裸体,回到古代的荒野,继续刀耕火种栖居诗意的田园美梦。事实上,这是违背现实和经验的诗歌走秀,如画饼于纸页。没有人愿意彻底放下,即便是英勇无畏的乌托邦们,也不会一头钻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过去荒野。
黑龙潭的早上风轻云淡,空气潮润,湖水拍岸之声依然来自古代。起伏丘陵在曙色中,青山绿水渐次明晰。宿鸟已在丛林亮开嗓子。有孤单的白鹭飞离小岛树林,翅膀滑过清幽幽的水面之后,库区显得格外沉静。在酒店房间醒来,仿佛留存眼底的镜像,正站在湖畔的早晨,准备接受我的访问。
乘船去分水码头,刚上岸,密林中的山道,就传来了号子声。仁寿县虞丞乡抬工队,早早做好了表演准备。虽未见队伍,号子已是先声夺人。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抬着条石出现。山道狭窄曲折,七弯八拐,抬工队步调一致,如履平地。抬工在山道和码头石阶,分别进行了抬石、抬轿两种形式的展演。自然就被这种劳动式样打动了。震撼我们的`,除劳动的原生性、实用性和稀缺性,抬工们歌唱性的号子,排山倒海般,把我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地摇动。你就觉得那些普通农民,突然就成了了不起的民间艺人。号子的音声浑厚敞亮,环绕在青山绿水,有声音的美学意义。也就不再抵抗旅游手册上,把“仁寿抬工”标注为特色文化的宣传。事实上,仁寿的抬工号子具备打动人心的音乐力量。劳动者在大地内部劳动,对自然和世界的认知和表达,从来都有文化和艺术的审美内涵。
抬工号子用于下达指令,有协调动作和步伐的功能作用。在山岭起伏、沟谷交错、爬坡上坎的丘陵地区,过去因为道路简易,交通不便,人们搬运石头、木头等重物时,只有抬送一种方式。抬工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为了方便记忆和念诵,发明了号子,并被赋予了音律,兼具歌唱性。抬工们完全依靠号子的词句内容、音声大小和音调缓急,辨识和警示抬物途中的地形地物,通过号子的前后呼应,指示并协调各自的动作。这是一项需要团结合力、令行禁止、步调一致才能协作完成的特殊作业。抬工号子跟我们耳熟能详的纤夫号子一样,完全从劳动中来,到劳动中去,既有指令作用,又有娱乐效果。劳动中,通过喊叫或歌唱,可以缓解和稀释体力强度。那是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累积形成的民间技艺。
王俊清从事抬工劳动,源自祖先经验。其祖上已有四代人,专门从事抬棺和抬轿。这门技艺,从前是一家人赖以生息繁衍的手艺,今天依然在其家庭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经济作用。于今,道路和交通工具空前发达,抬轿和抬石的活计几乎没有了。但抬棺不一样,人死了,乡民首选的还是土葬。这一行当,还有存续的基础。抬棺或抬轿,两项技艺都很特殊,不管是四人抬、六人抬、八人抬、十二人抬,位于队伍前后的“龙头火尾”两个位置举足轻重。扛头和扛尾是抬工的指挥中枢,均由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长者担任。王俊清就一直是抬工队的龙头,也是这支队伍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虽然抬石、抬轿、抬木的劳动方式消失了,抬棺却仍在乡野田畴继续。
黑龙潭是景色优美的旅游目的地,每年都吸引着大批游客。抬工和抬工号子,曾经只是普通的劳动方式,于今稀缺,属于弥足珍贵的旅游资源。抬工队,近年开始有偿为游客进行展演。抬工号子,也顺理成章地列入省级非遗名录。
抬工劳动,看上去好像只是“一杠一杵”的简单劳动,但对体能和技巧要求很高,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任,尤其是涉及婚丧嫁娶等传统抬工活计。抬工须经过严格训练,有多年实践经验,才可以抬棺抬轿。乡村民俗中,殡葬是家庭单元生活的重大事件,除需恪守传统的礼俗、仪轨、仪式,程序相当冗长复杂,一直以庄严、隆重而盛大的面目存在。就跟造屋上梁、祖祠奠基、家族添丁、殡葬堪舆一样重大。而抬棺送葬,虽只是繁琐殡葬民俗中很小的部分,抬棺者必须保证尸棺运送过程的绝对安全,不能出现摔棺、滑棺、尸移、断扛、滑绳、虚杵等任何差错,如有相关事故记录,被理所当然地视作不吉利,也就相当于砸了营生的饭碗。王俊清有着丰富的祖传经验,作为抬工队的灵魂,他所领导的抬工队,创造了由一百二十八人抬石的吉尼斯世界记录。尽管我无缘见识那场宏大壮观的抬石表演,完全可以通过想象进行复现。就像今天我在闻听抬工号子,可以回到过去时间的劳动现场一样,它所呈现和传递的文化图景,必然属于过去经验与民间艺人的天然融合。
王俊清抬工队的抬工,平时参加日常生产劳动,遇有红白喜事或重大活动时,才临时更换身份,也因此可以挣得一些报酬贴补家用。留在农村的青壮年已经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地加入了外出打工的庞大队伍。抬工这门手艺,也跟石匠、木匠、铁匠等手艺一样,即将失传。王俊清意识到了传承的重要和迫切,近年开始有意培训年轻一代的抬工,不再仅仅把它当作家传的密技独享。我们就在抬工队伍里,见到了年轻人的身影。这就意味着这门特殊技艺,还有自己的时间边界。而抬棺队伍仍在乡野出没,抬工号子不仅仅作为歌唱和表演,而是活着的经验文明之一。
二、水的道路
不是所有的过去时间,都可以用来安抚长途跋涉的文化乡愁。传统是古老的,棉被样温暖,直接和大地血脉相袭。但广大农村的生活现实、教育环境、文化娱乐空间还相对落后。精壮劳力集体外出,留守于斯的多是老人、妇女儿童和病弱伤残。随着物质圣经对人心的迷惑,先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遭遇集体扬弃,很彻底。我们不再以追求“真善和美”的存在意义为价值取向,自私、贪欲、功利、怀疑、焦虑和恐惧接踵而至。最简单的现实就是,为了增加收成,农药和化肥在大量使用,古老的大地已经不能自然消解充溢其间的有毒物质。农村的饮用水安全、公共卫生体系、社会活动空间和传染疾病等等现实,没有文明发展预谋的完美。急功近利,在其间充当了新经验建设途中的阴险打手。
中国是全球水资源最贫乏的国家之一,人均占有量仅为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我们的江河、湖泊成了倾倒有毒废水的下水道。十大水系中,已有一半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地下水位普遍下降,重金属含量超标严重。相关资料表明,全国六百多座城市,已有四百多个供水不足,严重的缺水城市达一百一十个。目前有三亿四千万农村人口喝不上符合标准的饮用水。水资源的短缺,一如寒冷的达摩克利斯长剑高悬中天。水危机魔咒一样铺天盖地,始终对我们穷追不舍。
时间经验,总是在肯定或否定间轮回。面对现实,我似乎重返到了万劫不复的蛮荒时代,部落为资源争夺大打出手的黑暗岁月。上帝在中国没有生存的土壤,天道自然的先祖神灵,也被日渐荒芜的心灵赶出了大地。信仰和道德危机,成为中华民族最要命的危机,我们的精神世界,没有比今天更空虚的了。功利主义,主宰并引导着人们的意识形态和经济活动。中国人的脸面,一次又一次,被世界钉在了互相投毒和造假民族的耻辱柱上。
我们需要光。需要安全干净的水,用以洗心革面。需要重拾溃决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用以驱散渐趋浓厚的物质幽暗。我就见到了光,在仁寿广阔的大地上,虽只是微小的一潭。一潭水的辉光,足以重新为我照亮返乡线路,驱散心中日渐肥大的水忧患意识。
那束光,源自仁寿民生自来水厂的取水处。无风时刻,黑龙潭水域就是一个镜面。起伏山岭,植被丰满,仙境般倒影在镜子里,像是在濯洗自己苍绿的身体。作为饮用水水源保护区,湖岸周遭数公里范围内,我们没有见到房舍和人烟。突然遭遇安静,安详得让人喜出望外。走在花草掩映的湖堤,几乎可以听闻枝叶落地之声。这种安静,适合游牧乡愁。在过往经验中,像如此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通常都被揽入了旅游开发者的口袋。事实上,为保护库区的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当地政府对发展旅游进行了强度控制,没有目光短浅地落入急功近利的开发圈套。能够行迹于斯,安享自然美景,心生感激,对政府保护环境,用水于民的作为由心赞誉。
仁寿县投资约十七亿元,建设实施的统筹城乡全域饮水工程,无疑颠覆了我的私人经验。以前仅作为农业灌溉的水库,在农村饮用水安全危机日渐严峻的当下,其饮用水新身份得以确立。政府投资凿隧、架渠、建水厂、铺设管道,让全县乡镇及邻近县区数百万人喝上了安全健康的饮用水。它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注定要被继续的时间反复追颂。
民生自来水厂整洁现代,位于水源取水口隧道的另一端,有山林环绕。我身在其中,被清澈干净的汨汨水流冲刷。参观完水厂,我才清楚,源自冰川雪原和天空的水,需要经过沉淀、杀菌和检测等多个复杂程序,才能成为安全的饮用水。整整一个下午,我被水包围其中,也就跟着水的道路,走进了千家万户。我的内心,自然就响起了掌声。
历史上,很多事实都证明过“水可兴邦,也能覆国”的正确。水危机步步紧逼,我们已经没有更多时间犹疑了。面对现实,并观照建设。社会的发展和变革,不应在破坏中进行。仁寿全域安全饮水工程,就是一种归集散落人心的可鉴范式,对于经验文明的返乡和重建,也有路标导向作用。它不是对旧时间旧经验简单粗暴地摧毁和置换,是继承和重塑,利用现代科技,保证有限的物质资源滔滔滚滚,为我们永续利用。这是创新经验世界,建立新的时间边界,改善生存环境的线索和参照,或许也是重建未来故乡的当然选择。
上善若水。水为永恒追光,你若不弃不离,我当长相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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