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乡记散文
从我记事起,在我的家乡——邵阳县就有这样约定俗成的传统:所有子嗣,不管身在何处,清明节都要回乡挂清,祭拜先人。清明节在家乡人眼里是隆重而神圣的日子,比过年还热闹。
在九十年代初期,家乡人随着一股春风向大城市迁徙,打拼,立足,安家。而我的亲人们离乡背井来到株洲,从事服装生意,陆陆续续,整个大家族都移民了过来,株洲俨然成为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二十多年以来,父亲和弟弟每年都回去挂清,而我回去的次数则屈指可数。有时总觉得生命的一部分还留在故乡,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如一首按下循环键的乡曲在心底无穷无尽的轻唱。
今年,我早早的把身边的事情处理好,计划随“大部队”回老家挂清。
凌晨六点,我们向阔别已久的家乡奔去,一大家子,四台车。高速路上汽车很多,下了高速更是拥堵不堪,一条汽车长龙卧地数里。本是三小时车程,却花了5个多小时。
我的家在五峰铺,那是千年古镇,位于邵阳、衡阳、永州三市经济走廊交汇处,旧时有“小上海”之称。五峰铺被誉为“蓝印花布之乡”,蓝印花布曾销往全国,如今已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家乡属丘陵地带,红土岗地发育,为中亚热带季风细润气候,常出现持续阴雨和大到暴雨,雨后红色积水遍布低洼区域,家乡因此成为文人笔下的“红丘陵”。
随着时代的车轮,回家的路变得便捷而陌生。
我们村与五峰铺街相距一公里,叫七里田,顾名思义,因大片的水田而得名。儿时站在家门口望向田野,一眼望不到边。而如今,从镇口出发,只见水田上矗立着排排现代化建筑,整齐地蔓延,一条新街道顺势产生,即将抵达我的家门口。
一行人首先来到坟地。只见山上杂草丛生,荆棘缠绕,无下脚之地。男人们扬起锄头刨土、除草。父亲在墓前摆好三牲、米酒,点燃香烛、纸钱,在坟头插上纸花,我们依次跪下祭拜,礼毕,将鞭炮点燃。
山上的油茶树泛着绿光,我惊喜地发现了儿时的美食——茶片,摘下送入口中,涩涩的,还是童年的味道。曾经每到清明前后,我们这些乡里孩子像小鸟一样,钻入茶山,翻坡越岭,睁大眼睛,攀枝寻找,摘下茶片顾不得清洗,直接塞进口中。茶片寄托着儿时美好的记忆。我摘下一片给侄子吃,他一嚼,皱着眉头,急忙吐出。
我们院子叫松树山,本有几十户人家。一条马路将院子一分为二,我的家在马路下。马路下的房子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老房子,红砖黑瓦,常年门窗紧闭,在风雨中飘摇。斑驳的墙面,破损的屋檐,蜘蛛网编织着旧窗,老房子是这个时代不协调的一笔。有几座泥胚房已完全坍塌,像遗址一样记录着时光的长度,它的最后使命是等待主人清明节的归来。不用说,泥胚房的主人,早已在某个繁华的都市里够置了华厦,这堆黄泥只是一种寄托,一种身份的标志,是根的驻点。
我站在家门前,望着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我对自己说,我回来了!我已扑在了故乡的怀抱,心底是忐忑的欣喜。院子里真安静,听不到人声,听不到鸡鸣狗吠,只听到从不远的山坡上传来哔哩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正午时分,我记得儿时正是锅瓢碗响炊烟缥缈的时候,可我闻不到烟火味,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想当年,只要天不下雨,老老少少就会端着饭碗坐到我家门前的石板路上,大家互相在对方碗里夹菜,一顿饭可以吃到几种不同的口味。
我家的房子是86年建成的,三间红砖房,两层,当时是院子里最好的房子。父亲将房前屋后用水泥铺好,并在前坪用砖砌了一个正方形的水池,养了鱼,伙房旁砌了几个水泥柱,搭了葡萄架。葡萄成熟了变软,不会转成紫色,很甜。儿时,我们在架下像蜗牛一样盼着葡萄成熟,到了暑假,时不时踮起脚跟,抓着葡萄捏一捏。
外面的楼梯长满了青苔、杂草,二楼的前半部是露天平台,用来晒稻谷豆子等农作物。父亲常年工作在外,双抢季节,母亲带着我去田里打禾,母亲将打完的稻谷用箩筐一担一担的挑回来,在楼梯下停歇片刻,再挑着上楼。楼梯比较陡,大于六十度,母亲肩上搭着毛巾,不停的擦拭淌入眼睛的汗珠,她咬紧牙,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挑上去。
屋后面是三间猪栏,过去养了两头仔猪和一头母猪,母猪一年下两回仔。我家的母猪一下完仔就变得异常娇贵,只吃野猪草,母亲说是痨月。那头母猪曾是我家的重要经济来源,母亲对它格外的照顾。每年初冬季节,正是野草萧索而红薯丰收的时候,痨月的母猪把我可折腾的够惨,扯猪草成了我放学后的必然功课。渠坝上、池塘边、田垄上、桔园里都留下了我的身影。我一个人,提着篮子,低着头,在枯黄的杂草丛中去寻找那难得的鲜绿。扯猪草也成了我这个乡里娃干得最多的农活。
透过窗户望向屋内,我的床和书桌还在原来的位置,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曾坐在藤椅上看书,趴在书桌上写字,严寒时缩在被窝里背课文,每当看着我们在房间学习,母亲疲惫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笑容。母亲每天起早贪黑的劳作,很少让我们干活,她要让我们姐弟三人有充裕的时间读书,跳出农门。她常常在我们耳边念叨,她读书少,出远门坐车都怕。母亲很少生气骂人,她小时候因为挨了外公的骂,而赌气辍学,悔恨不已,断然不会让儿女重蹈覆辙。多年以后,就算我和妹妹下岗了,她还是因为女儿曾经考上了学校而欢喜满足。
屋后长满了灌木,无法近身,两棵柏树并排站着,枝叶层层叠叠,雄伟苍劲。它们俩俩相望,而又似乎触手可及,就像我们姐妹俩,妹妹远嫁江苏,我们常常微信视频,虽似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这两棵柏树是我和妹妹小时种下的。那一天,妹妹在马路上捡回几把柏树苗,我们栽在了屋后的空地上。我们如获至宝,窃笑不已,密密麻麻的栽了几行,像插秧一样,一蔸栽几棵,且坑浅,后来,树苗陆续夭折,好在有几棵挺住了。在家乡,老人去世时需用柏枝装饰灵堂,渐渐地,几棵柏树被依次砍伐,最终保留了两棵。
我家旁边有块自留地,父亲从大山里挖了几根毛竹栽在地里。当温润的春风吹拂大地时,笋子一茬一茬的从土里冒出来,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春姑娘笋”。春姑娘笋鲜嫩味美,深受人们喜爱。看到它们破土而出,意味着春天到了。
毛竹繁殖得特别快,它的藤根在泥土里无止境的扩展、蔓延,几年功夫,就能形成一片竹林。由于无人打理,毛竹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生长,周围的路没了。我家屋后有一口井,为整个院子提供生活用水,水桶的“咣当咣当”声在屋后回荡,从黎明到黑夜。如今,自来水输进每个家庭,那条连接水井的生命线也退出了历史舞台。毛竹越过了路面,钻进了邻家的后山,让光不溜秋的山坡变成了连绵的竹林。此时,正是春笋长势迅猛的季节,只见一些零星小芽散落在竹子缝里,正觉诧异,堂婶走了过来说:“这时哪还有什么笋,早被人掐走了,隔壁院子有些人天还没亮就来了,半早上可以掐二、三十斤,送到街上轻轻松松卖个好价钱。”
屋子周围的水坑被泥沙和树叶填满,父亲挥着锄头清理。我在家门前流连,轻轻的走着,虔诚地丈量着每一块土地。我像一名过客,将房子,摇井,水池,竹林等拍下来存进手机,同时一并存下的还有记忆和思乡情怀,我相信,不管我身在何处,它们定能慰籍那挥之不去的乡愁。
我们没有打开家门,许多年未打开,越来越没有打开的理由。门上的锁锈迹斑斑,油漆脱落,墙面斑驳,窗台上积累着光阴的沉淀。我小时种的兰花还在,仙人掌还在,佛甲草还在。桃树枝繁叶茂,树冠长成球形,桃子是不是还未待到成熟就被顽劣的孩子采摘还是成为小鸟窥伺的美食?屋旁的葡萄架已跨倒,葡萄藤早销声匿迹,空留一些酸甜的念想储存在我的脑海之中。
院子中央有一口大塘,天旱时抽水灌溉,塘堤边有几块大石头,那是女人们槌衣的地方。夏日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拿着塑料脸盆“扑通扑通”跳下水,用脚摸田螺、蚌壳,在水中互相嬉戏。常常玩的忘了时间,傍晚时分,母亲们站在土坡上拖着嗓子呼喊着孩子的名字,有些边喊边骂,听到骂声,一个个擦把脸,急忙爬上来,提着鞋子往家跑,身上的水直往下淌。
我家屋子位置偏后,两面没有房子,一面有房但没住人,惟有前面住着安德叔,他们两老口守着家,三个女儿都已成家,儿子在深圳打工。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安德婶独自在家,她说现在田里没人种禾,全部种烤烟,安德叔承包了七十亩,每天在田里劳作。这时我才想起,汽车开进村时看到田里全是一行行的用塑料薄膜覆盖着,当时觉得纳闷。安德婶说,现在马路下只住着三户人,三对老人。后安奶奶的儿子一家在邵东开服装加工厂,把两老接去才住了一个礼拜,两位老人就吵着回来,前几天,后安奶奶在家摔了一跤,躺在地上一个多小时才被发现,拨打120才送的医院。
马路上是学校,我在这所学校读完了四年小学。早上一听到上课铃声我抓着书包就跑,到达教室时铃声还没停。我六岁时拿着户口本去一年级报名,老师不收,回家嚎啕大哭,我奶奶后来带我去,好声哀求都没用,那时学生太多,以年龄为准,后来又读了一年的幼儿班。这是我的.母校,当我漂泊在外看到一些乡村小学时,我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儿时读书的记忆渐渐淡化,唯有两位老师一直令我无法忘怀。一是幼儿班老师,她是一位长头发、身材苗条的漂亮女老师。有一天,老师教写“五”字,我怎么也写不好,她非常生气,握着我的手教:“你们家一屋的干部,以后只有你当农民!”另一个是李老师,教语文,是本村的民办老师,他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上映着好多的圈。他是每天到校最早的人,他在村小学教了几十年,一直没有转正,直到退休。第一天李老师就把我的名字改了,父亲给我起名为“有良”,李老师在我的作业本上把“有”改为“友”。后来听说李老师得肺癌在县医院去世,那天下午,运送遗体的汽车经过学校时突然熄火,司机怎么弄都打不发,有人说,李老师可能要回学校看看,半个小时后,再打,车子马上就发动了。
如今在乡的儿童本来就少,又都送往镇小学,这所村小学随即成为我们一代人的回忆,现在经过翻新,变成了冷冻厂。
马路就像一条时空线,将一座院子分为两个世纪。马路下保留着上世纪的原貌,马路上是21世纪新兴农村的景象。
马路边广告牌林立。住在马路上有几户人家,一栋栋大气而漂亮的新房拔地而起,屋门口停放着各种高档小车。屋前种着花草,一棵棵常绿树被修剪成圆形或宝塔形,这是一个鲜明的现代符号,标志着生活的殷实和悠闲。时光流逝,一直坚守在故土的家乡人捕捉到纷至杳来的商机,靠着勤劳的双手,一起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我们曾经的菜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大规模驾校,驾校对面是几家机械加工厂,曾经的瓦厂已是大型制砖厂,听说政府已批下一大块地,临近马路的山坡即将被推平,正准备建高档小区……
院子里许多的老人在生生相惜的红土地上耗尽了生命之光,陆陆续续离世,我的祖父祖母也客居在株洲的青山上。五峰铺,现在是父辈们的家乡,亦是我辈的家乡,她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我们,可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代呢,相信,在他们的眼里,已是此乡非彼乡,故乡自然是株洲。
这次,二祖父也一同回乡。他已85岁高龄,刚从医院出来没几天,不顾儿女的阻扰,毅然的回到了家乡。舟车劳顿,望着二祖父虚弱的身体,父亲很是心疼,说以后老人家每两年回来一次,二祖父听到后连忙摆手,坚定的说,不行,只要能动,每年都要回!我能够理解二祖父的心情。家乡,是人的生命之源,是根。家乡在,人生尚有来处。
下午三点,全家上车往回赶。望着窗外熟悉而陌生的风景,我在心底默念,别了,红丘陵,再见,我亲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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