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武散文
焦武是镇上的小炉匠。听说他早些年在外地的兵工厂干过钳工,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乱子,才流落在了小镇。
初次从大人口中听到焦武的名字,就想起秦腔《杨家将》里武艺高强、性格暴躁的焦赞,一直以为焦武也是那样的一个“粗人”。几天后逢集,就在电影院旁边卖水果、小吃的市场上见到了他,才发现他与焦赞相去甚远。
焦武大约四十多岁,皮肤白净,没有胡须,戴一架金丝水晶石头眼镜,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声音细小,看上去一点也不粗。他身穿小镇只有干部才有的中山装,洗得发白了,左胸口袋上还别一支钢笔,肩膀处有补丁,补丁的针脚很细很密也很平整,腰上扎了黑色的围裙,双臂戴了白色的袖套,衣着整洁,人显得很精干,与镇上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其他生意人截然不同。焦武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放一副挑子。左边是洋铁皮做的小火炉,炉膛用黄泥仔细砌了,光滑平顺,炉中炭火正旺,旁边还放一个小铁砧。右手边是一个二尺多高一尺多长的扁木箱,下面一层是一个小风箱,有风管与火炉相接。箱子上面几层都是大小不一的几个抽屉,装了各样工具和稀奇古怪的东西。焦武每次拉开抽屉,我都要赶快把头凑上去仔细端详,生怕漏掉每一次机会,也不管他拉开的是哪一个抽屉,都会让我大开眼界。
那时是1970年代中期,我在镇上的小学读三、四年级,好奇小炉匠的家伙什,又见焦武面善,不随便训人,一有空就常蹲在他的摊前看稀罕。
焦武常接的活计就是修壶和补锅。镇上人用的烧水壶叫水瘪子,是洋铁皮卷制的,上小下大,上面有个提梁,提梁下是壶盖,旁边伸出个壶嘴,下面就是壶底了。水瘪子座在炉上稳当,不易翻倒,着热面大,烧水也快。因为经常要提上拎下,在炭火上烧水,时间一长,往往不是提梁脱铆了,就是壶底烧漏了、壶嘴开焊了。镇上人穷,舍不得买新的,就来问焦武。焦武慢腾腾地说,先拿来看看。不一会,黑黢黢、脏兮兮的破水瘪子就给拎来了,漏得厉害的地方还在滴答水。焦武也不说话,接过来用抹布狠狠擦一擦,擦干净了,放在有围裙遮盖的腿上,就动手修起来了。那人心虚,问一句多少钱。焦武轻声给了一个价。那人习惯性地还一个价,问能不能再少点。焦武就停了手里的活,低了头,红了脸,好像自己做错事了一样,不说话了。旁边几个抽旱烟谝闲传的老汉抢着开腔了:“焦武人实诚,没有多要你的钱,你还磨价呢?再说焦武那手艺,你上哪里找得到?小伙子,别磨叽了,赶紧让他给你补去。”生意谈成了,焦武脸上就有了些许的亮光,手里弄出的声响就更大更脆了。脱铆的地方,他就剪一段粗细合适的铁丝,换下原来的铆钉,把铁丝的一头按在铁砧上,用小锤轻轻地不断敲打另一头,叮叮当当,一点一点,一直要敲打到铁丝端头延展出一个溜圆溜圆的帽,完全能挂住提梁了,方才住手,再换另一端,如法敲打。敲打铆钉是最考验小炉匠手艺的活计,下锤重了,铆钉就打弯了,打废了。下锤太轻,铆钉没有变化,劳而无功。焦武敲打铆钉时神情专注,神色庄严,手中的小锤上下翻飞,看那锤那,如神附体,力道和分寸都掌握得很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而绵长,节奏明快而急促,似乎没有尽头。焦武敲打铆钉的时候,满市场的人都不说话了,都盯着焦武的小锤看,好像在庙会上看武戏,看对阵的两员猛将兵戎相向,你来我往,看两个金属的生命互相挤压、揉搓、变形、重生。焦武的敲打声是戛然而止的,似乎很突然,一点都没有预兆,在人们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就停下来了,大家怔怔地一望,意犹未尽,大梦初醒,见焦武的确停手了,才回过神来,接着干自己的事了。
壶底漏了、壶嘴开焊了,要先用砂纸把有毛病的地方打磨光亮,露出铁皮本质才可以焊接。水垢厚实的地方,还得用锉刀先行锉削,把水垢杂质剔除干净。漏洞太大了,要找铁皮和铆钉,先堵住破洞,铆接牢靠,才能挂住焊锡。焦武做这些活计的时候,很慢,很细致,还不停地用抹布擦拭壶垢,用嘴吹拂碎屑,生怕要堆焊锡的地方沾染丝毫灰尘,影响焊接。焦武开始用小棍涂抹焊水(镪水)的时候,小火炉中的焊铁已烧得通红。焊铁其实是一把没有开刃的生铁小斧头,头儿只有一寸大小,把儿有一尺长,铁的,把端手握的地方缠了破布条,防止烧红的焊铁传热到把端烫手。等涂抹的焊水稍干一点,焦武拿起通红的焊铁,迅速在木箱顶的焊锡块上左右蹭两下,转头马上就堆砌在了水瘪子要焊接的地方,一边还用嘴猛地一吹,一缕青烟随风飘过,水瘪子上就留下了一道亮晶晶、滑溜溜的`焊印,像刚剥了皮的熟鸡蛋一样新鲜,这就是焦武的作品。焊铁一次焊接的地方其实很小,不到半寸长,水瘪子一个修补部位往往要不断烧焊铁、粘焊锡、堆焊缝,反复多次,才能完成。焦武干这些活时一点也不含糊,一步都不落,即是炉火炙烤得大汗淋漓也不停手,一气呵成,直到焊接工作全部结束,才用干净抹布把水瘪子上上下下再细细擦拭后,很满意地递给它的主人。主人还怕漏,要试一试。焦武就用脚将身旁装水的脸盆推给他,一盆水灌入水瘪子,举过头顶,不见一个水星子。焦武被炉火烤得红红的脸上就有了些许笑意。
小镇人的铁锅都很大,铁锅的破缝一般都在锅底,不是因为家庭主妇炒菜时挥动铲子太猛,打破了热锅,就是男人端放大锅时用力过大,磕破了锅底。小镇人家对铁锅的细小裂缝一般不会太在意,能坚持做完这顿饭就能凑合到下一顿,除非缝隙实在太大了,锅漏得厉害,实在完不成煮饭的任务了,才搬来修理。因故,摆到焦武面前的破锅裂缝都很长,有的还分叉了。加上生铁锅厚实,补锅的过程也就非常漫长。焦武先提了破锅,去市场角落的浮土堆里,按住铁锅两耳左右用力旋转十几下,锅底的大部分烟灰就被地上的沙土蹭掉了。回头又用破布蘸水反复擦拭,锅底的本色就完全露出来了。焦武擦干手,一手提起铁锅,一手突然挥起小锤,在铁锅的裂缝处用力击打,破锅发出刺耳的声响,咣——咣——,好像风雨飘摇中的烂屋,实在不能支撑将要坍塌的感觉。每遇此时,我都为焦武捏了一大把汗,生怕打烂了那口破锅,碎成一地。但破锅就是没有碎掉,倒是粘在缝隙中焦糊的食物碎屑纷纷落下,正好给补锅留下了合缝的空间。焦武还不停手,又取皮老虎对着每个缝隙一寸一寸吹过,看看的确没有留下一点碎屑,这才转入打孔的工序。打孔就是按照锔钉的尺寸和裂缝的走向,用弓子钻仔细打下一对一对的小孔。打孔的时间很长,不时还要停下来把钻头浸入清油瓶中冷却。那时候我就是想不明白,一把带木柄的钻头,一张拴麻绳的钻弓,左右拉动,竟然能在如此坚硬厚实的铁锅上留下一排排孔洞,真是神奇。后来才知道,秘密全在那钻头上,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小炉匠补锅修补瓷器全在这把金刚钻钻上。孔打完了,焦武紧拉几下风箱,用铁钳把烧红的锔钉从锅背面楔进去,支在砧上,那一面锤子已经落下。焦武现在使的锤子已不是铆水瘪子用的那把了,这个锤头更大,把儿却更短,砸下去沉闷、有劲,锤把儿也不会磕碰到锅沿。大锤子落在烧红的锔钉尖上,就像拍在豆腐上,火星四溅,两个锔钉尖一下一下就缩头、卧平、与锅底融为一体了,仔细看锅底,平整、光滑,好像那两个锔钉尖从来就没有在锅底出现过一样。锔钉一个一个订完了,一排排孔洞填上了,铺平了,锅就补好了。锅主人目睹了整个补锅过程,看上去很满意,也不说话,交了钱,两手把锅举在头顶,像戴了铁帽子一样,兴冲冲地回了。
焦武除修壶、补锅,还修锁、配钥匙、钉眼镜。那时的锁都是挂锁,结构简单,修锁、配钥匙就是小活,三两分钟搞定,对焦武来说根本不算啥。钉眼镜倒是精细活,费功夫,但那时人们戴的眼镜多是水晶石头的墨镜,是奢侈品,能戴得起的人本来就不多,出现断梁、掉腿又能寻来的人就更少。焦武倒是屯了一些眼镜在手中,不时会有人来问。焦武就从箱底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层一层取开包裹的绒布,一一介绍给人们看。他讲镜架的玳瑁,说眼镜的材料,评镜片的色深色浅、瑕多瑕少,论墨镜的功效、历史渊源……滔滔不绝,津津乐道,看上去里面的学问多了、深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惜我也听不懂。有人会问到焦武戴的眼镜,他也取下来让大家看,他会说,我天天在火炉旁烟熏火燎的,戴了这眼镜后眼睛从来都没有毛病,也不上火。大家这才齐齐盯焦武摘了眼镜的眼睛,果然清澈明亮,没有一点上火的迹象。但最后买的人还是很少。
小镇本来就出产陶瓷,扁缸瘪盆破碗,每个窑口都堆一大片,窑工都懒得去清理。很多虽不美观,但拣回去都可使用。谁家瓷器打碎了,再找一个就行,不用花钱,所以其他地方小炉匠都有补瓷器的活计,在小镇是见不到的。想必焦武也是会补瓷器的。
小镇不逢集的日子,焦武就担了挑子,去乡下其它地方赶集揽活,市场上就见不到他了。他在镇上摆摊的时候,有时还会带女儿一同出来。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娃,黑瘦黑瘦的。他忙的时候就任由娃娃在市场上疯跑,浑身弄得很脏。没活的时候,焦武就抱女儿在怀中,用面前盆中试漏的水,帮她洗手擦脸,逗她玩,或者用钢笔在自己手上一笔一划写字,让她认,很慈祥。每当夕阳快落下的时候,阳光映照在他和女儿欢笑的脸上,连小女孩脸上细嫩的汗毛都照亮了,色彩明快,场面温暖,他女儿的笑脸是我至今见过最快乐的表情,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听说焦武还有两个大男孩,都上中学了,但没有见过。有人说焦武的女人是个病秧子,出不得门。也没有见过。焦武的家境应该一般吧,不像戴得起石头眼镜的人。我见他掰给女儿吃的馒头,都是黑乎乎的杂粮做的,一次还只给一小块,女儿再要吃时就说要留在晚上吃,不给了,不像我家隔壁也戴石头镜的王叔,在县上商业局开大汽车,全家天天吃白面馒头,管够。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正好小镇逢集。市场上的人就比平常多了不少,但做小生意的却一个也没有,很是奇怪。一打听才知道,镇上要开批斗大会,抓到的投机倒把分子要游街示众。一听有热闹看,我赶紧选了一处高台,伸长脖子张望。不大一会,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轰隆隆”开进了人堆,横着停在了电影院门前。拖拉机狭长的车厢里站了一堆人,前面四个人都低着头,脖子上挂着写了字的大牌子,但太远了,字看不清。后面有八名民兵,背了半自动冲锋枪用力挽着前面人的胳膊。突然发现挂牌的人中有焦武,其他三人倒不认识。我心里“咯噔”一沉,焦武怎么会是坏人呢?高音喇叭没有响之前,市场上老有人起哄,吹口哨,吵得啥也听不清。高音喇叭不知放在哪里,喇叭里讲话的人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喇叭里的人一说话,满场子才稍微安静了一点。说的啥,也听不大懂。提到焦武好像说他是个大日鬼(糊弄人的人)、欺骗人民、罪大恶极什么的,后面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身旁有人说,开玩笑呢,上面要找投机倒分子,镇上就把焦武拉来顶数呢,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接着,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发出了小镇人最恶毒的骂人脏话,也不知道在骂谁。不一会会,拖拉机就又发动起来,“轰隆隆”地要开走了。立时,人群大乱,你推我搡,尘土飞扬。人群中有追着拖拉机跑的,甚至攀在车厢的后帮上,玩起了荡秋千。也有大人找自家小孩的,声嘶力竭,笑骂连天。镇上几个小混混也结伴出来了,他们故意把同伴向小媳妇堆里推,引得人群一片混乱,场面看上去也很热闹。我恍然大悟,原来大人也和我们小孩过家家、玩游戏一样,演完了就结束了,就回家了。拖拉机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了,镇上的人喧闹了一气子也都散了,于是,我也就回家了。
听说焦武上吊死了的消息很突然,是过了几天陈聋子说的。陈聋子是镇上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八十多岁了。他的水瘪子一直是焦武给修的,焊疤已经摞满了,但焦武从来没有收过他的钱。陈聋子厥着留了白胡子的下巴哆嗦着说,前天深夜焦武给他送修好的水瘪子,还另外给了他一把新的。说旧水瘪子不能再修了,再漏了就换这把新的用,新的是他自己刚卷的,很结实。哪知道他回去就上吊了。他给我修了这么多年水瘪子,我一直没有给过他钱,这回还给我做了新的,也没有给他钱,那晚我身上其实有五毛钱的,怎么就没有给他呢?
焦武死后,镇上很少能见到焦武的家人,也不知道断了经济来源的一家人是怎么生活的。又过了几年断断续续听人说,焦武的大儿子在国家恢复高考第二年被录取到南方一个大学读书了,毕业后在那里工作、成家、定居,一年很少见他回家。焦武的二儿子和女儿高考都没有考中,但后来参加县上招收干部考试,一同被录用,一个在县农牧局工作,一个在县供销社工作,都不用像焦武当年那样,风吹日晒、四处奔波讨生活了。再后来,焦武的老婆也被县上工作的孩子接走同住了,偶尔会见到孩子们陪焦武的老婆来镇上的老屋看看。他们的老屋眼看着越来越破旧,一直都没有修缮。镇上人每次看到焦武的孩子就啧啧叹息,有的说,焦武是好人啊,给娃娃积德了,看人家娃娃长大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有的说,焦武真不是个有福人,要是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啊!还有人说,焦武走了,可惜了他的手艺。
许多年都没有回小镇了,小镇上肯定再也见不到小炉匠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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