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散文
那一天,我清越的歌声,是河心最美的浪花。它渴望沾湿你华美的衣,穿越你忧伤的眸,亲吻你丰盈的唇,温润你高不可攀的心。
许多年前,我就在这条莽莽苍苍的河边唱歌。
我是打桨的越女,从小生活在河边,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摇橹,我划桨,每天载着来往的行客,从水一方,到岸一方。
这条河是楚国和越国的边界,楚越两国交好,来往两地的客商也络绎不绝。载着客人过河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唱歌。高兴时,我清脆的歌声就像振翅飞翔的云雀,钻入青山眉黛的天际;郁闷时,我低沉的歌声则像一圈一圈的涟漪,盘旋在水面上久久不散。
客人们都说我的歌唱得好听,可只有我知道,这些歌是没有生命没有意义的,唱完了,也就完了。客人们给我叫好,我低头笑笑,如此而已。
没有行人渡河的时候,我会一个人静坐在河洲,看日暮晨昏,茂密苍茫的芦苇滩里黑色的水鸟飞去飞回,拖着一声声清幽的鸣啼;看水天一色,寒烟翠幕的河面细浪逶迤,层层叠叠无尽东去;看远山如黛,纯白的云从山腰缓缓升起,漫漶成游丝一样的痕迹。
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除了这静默不语的山,流动无常的水,除了水边来来往往杂沓的脚步上演的漂泊和离别之外,就只剩下一些漫无边际的歌声了。它是我盛放在时光之外的青春,茁壮,蓬勃,繁茂,充满未知的渴求。
常常听到爷爷和过河的行客们谈起一个人,好像说他是楚王的弟弟,叫子皙。他应该是有着绝世无双的容貌,雍容华贵的举止吧,最重要的是他高贵的血统和非凡的智慧所浇铸的品性,让人们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津津乐道。大家零零碎碎的谈论里,总脱不了仰望和羡慕的基调。
我想,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像上次渡河的那个腰佩长剑气宇轩昂的将军,还是像那个风流倜傥彬彬有礼的南方客商,或者是像经常过河到对岸求教的那个儒雅的白面书生吧。爷爷曾打趣说要把我许配给那个书生,将来若中了功名,就再也不用和他一起在这条河上风里来雨里去了。可是,我的将来在哪里呢,我看向船头无声划开的水波,闪着碎银般的亮光,然后一层层荡漾开去,很快就消匿无痕了。
爷爷说:一个人今世的路,都是前生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我想,也许我今生的路就在这河上吧。我渡万万千千的人过河,涉河渡我的人却不知道在哪里。
那一天,天刚蒙蒙亮,河洲弥漫着牛乳一样清甜的晨雾,草稞上细密的露珠透着毛茸茸的沁凉,河水静默舒展,轻柔无波,仿佛正在蕴育一个幽远深长的梦境,水鸟偶尔脆声的鸣叫在宝石蓝的晨曦里显得格外深冥悠长。
爷爷叫醒我,便开始在船上燃起煮饭的炊烟。烟雾袅袅里,回响着柴火的噼剥声,青铜锅的磕碰声,细碎的舀水声和爷爷苍哑的咳嗽声。我在这熟悉呛人的烟火味里,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梳洗。河水镜子一样映着我的年轻秀美的脸,在水波里弯弯曲曲,逶迤回旋。
这时,河堤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细微的人语。抬头望时,才发现一群人正向渡口走来。七八个随从模样的人,锦绣衣裳,腰佩长剑,低眉敛首,步履沉稳。为首的是个青年男子,锦衣华服,长身玉立,面容温婉,举止雍容。
他向我走近,风掀动他金色的袍角,翻飞如遗世独立的天人。
我看得有些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媚如春光的男子,纯澈,华贵,典雅,隆重,像锦盒里一块温润无暇的美玉,光华四射;像清晨第一道灿烂的阳光,铺天泻地。
我执着地看向他,直到和他清澈的眼眸相接,他眼里盛放的温情令我沉迷。但我几疑是错觉的看见,就在刹那间,他眼底掠过一丝轻烟般的忧伤。
他身后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小碎步跑向爷爷的船,在爷爷耳边低语了几句。爷爷赶忙走向船头,把客人迎上船,然后声音有些颤抖地叫我:秀儿,要渡船了。
我看着爷爷神色凝重的脸,心莫名地一阵乱跳。
爷爷奋力地摇着橹,我尽力地划着浆。水波一声声,如此起彼落的吟唱。
客人们在船舱,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爷爷悄悄告诉我,他们是楚国人,那个年轻男子,就是楚王的弟弟,子皙。
我忍不住回头,又看到他满月般的'脸庞。他丰盈如花瓣样的双唇开合着,和同伴交谈着什么。
一丝说不清的情愫牵动着我,我忽然想要唱歌。想要唱一首给他的歌。
我清了清嗓子,迎着清晨沁凉的江风,对着碧波轻漾的水流,用越语清脆脆地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的歌声真挚,炽烈,饱涨着天风海浪般的热情,我知道我是在用全部的心在唱歌,它是一个温顺羞怯的女孩一生中所能准备的极致,从一个卑微的角落,仰望她所看见的全部天空,然后,如飞蛾,不顾一切投向她所向往的光明。
爷爷想要阻止我,可是已经迟了。
船舱里的人听到我的歌声,都走了出来。
我能感觉到,王子子皙就站在我的背后,可是,我却忽然不敢回头。我怕触及他眼里深藏的忧伤,它会让我无端地心碎;我怕他听不懂这歌声,只让它从耳边随风而逝;我更怕他听懂这歌声,却不懂一个女子爱到深处的卑微。
柔肠百结,我只有更加用力的划浆,水声苍白,是我全部的思绪。
“唱得真好”,忽然有人用越语说道。
我急忙回头,才发现客人中一个侍从模样的人,一边看着我,一边附在王子的耳边低语着什么。
天哪,他们居然听得懂越语。
我刹那间羞红了脸,心头一阵狂跳。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在这美丽而慌乱的时刻,王子,请原谅我用这歌声,向我所仰望的你轻轻呼唤。
如果你是我前世五百次回眸换来的擦肩,我想你为我停留片刻,让我为你燃烧片刻。此刻,天高云阔,空山静默,花开荼靡,逝水无波,而我的歌声,期许有你来和……
恍然间,他柔情似水的眸子投向我,却又缓缓转向苍茫的河洲,他眼里不知何时已弥漫起浓重的大雾,那里深藏着我无可抵达的忧伤。
江涛,高一声,低一声……
船靠岸的时候,他的侍者送来一方锦帕,递给我,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后来,我一直在等,每天都在等。
甚至在梦里,我都看见一群人在彼岸招手,高声叫着:船家,过河。而他正站在人群里,满月般的面庞,明媚如春天的笑容。
可这一天始终没有来。
后来,听爷爷和过往的客人们说,楚国边境遭外敌侵扰,为了求得越国的帮助,楚王就说服自己的弟弟子皙到越国当人质。子皙去了,战争却一直没有结束。
十六岁那年,我渡他过河,竟是一场看不到彼岸的诀别。
“奶奶,奶奶,快出来看,街上好热闹。”
七岁的孙女拉着我的手,急着向门外走。
“老头子,一起出去看看吧。”我摘下老花眼镜,招呼身后的他。
“哎”,他放下手中的医书,一边答应着,一边抻着蓝布衣襟,佝偻着背从药铺的柜台后走出来,他身上弥漫着中药的清香。
我没有想到,我最后的归宿是长安街上的这家“冯记药铺”;我没有想到,和我牵手共度一生的人是一个郎中;我亦没有想到,和一个人平淡相守也是一种幸福。
大街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远远走来娶亲的队伍。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披着大红绸带,气宇轩昂,笑容灿烂。
恍然间,却是他,锦衣华服,长身玉立,从那碧水的河畔一步步向我走来。风掀起他的袍角,翻飞如遗世独立的天人。
“子皙……”我不由轻轻叫出了声。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渐行渐远,此刻,只剩下一首歌清晰的在我脑海里盘旋:
山有木兮木有枝(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方锦帕从我手中轻轻滑落,我已忘了,眼角有泪……
相关链接:《越人歌》相传是中国第一首译诗。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首美丽的情诗: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但是,也有人说结局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