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画画的母亲散文
母亲是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她离开了农村,到矿区成了一个家属。家属不是一个职业,是没有任何收入的一个“闲人”。为了改善家里拮据的生活,母亲当了“家属”以后,一直在干着各种各样“临时工”。
在她去世之前的五六年,我和弟弟都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改善了,她终于从繁重的“临时工”中解脱出来。我给母亲说,你“休息”以后,什么也不用干,就去好好画画。
画画,是母亲最大的爱好,是母亲年轻时最美的回忆,我为母亲买了一些画画的纸张和颜料,让她寻找过去的那些“美好”。母亲拿到那些东西,还没有来得及画出一张完整的图画,就得了重症肌无力的病。她来往于医院,动手术,治疗,想画画的手始终没有恢复力量,那些纸张和颜料就蒙上了灰尘。
治疗了几年,母亲还是被病魔带走了。在整理母亲的遗物的时候,看到那些肮脏不堪的纸张和干结的颜料,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母亲爱画画。只是爱好而已。她可能从来没有做过成为“画家”的梦,只是喜欢那些颜色,那些线条,以及线条所呈现出来的那些图象,图象所代表的美丽。
很早以前,母亲并不会画画,更谈不上喜欢画画。喜欢上画画,是一个偶然性的因素。在农村的时候,每天的活很重,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去干这些“无聊”的事。母亲在一个农闲时节,回娘家时认识了一个会画画的知识青年。那段时间正是雨季,想干活也没有可干的,大多是坐在一起闲聊。母亲看到那个人在画画,就很好奇,就跟着学了几天。
母亲所学画的,只是很简单的图画,几种花卉,女人的头像,换了别的,她就不会画了。学了几样,也就够了。母亲心里的热情被画画所点燃。她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两盒彩色粉笔,就在家里的门上,墙上画满了这样的图画。
低矮的泥胚茅草房,阴暗而潮湿。在房屋的四周,还时常有蛇出没。这样的房屋几乎可以说“破败”,居住条件和现在没法比。那个时候的条件大家都这样,好的很少。母亲可能也想过住砖房,有飞檐,有高高的墙壁,有宽阔的厅堂,有精致的家具,还有美丽的墙上壁画。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我们的房屋,拥有的是灰黑色的门板,悬挂着尘灰的墙壁。
学会了那么几笔线条,母亲很兴奋地开始创作了。她把门板,把墙壁当成了自己的画纸,在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粉笔线条。这些五颜六色的线条,组成了一些脑袋和一些盛开的花朵。
我那时也就四五岁,对图画没有审美能力,只是觉得线条好看,忍不住用手去摸。手摸过以后,线条不见了,手上沾了一层粉笔灰。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赶紧来拽我的手,禁止我去摸那些颜色鲜亮的线条。我听话了,但那些线条还是会随着风雨的侵蚀,很快就变淡,消失。
门板和墙壁本来就不多,颜色变淡以后,母亲马上就擦掉那些粉笔灰,又画一幅上去。门上和墙上的画,经常在变。
母亲让房屋的颜色,一下子就亮堂了不少。村里那些邻人被颜色所吸引,纷纷扛着锄头或者背着背箩站在门外看。他们虽然木讷,被繁重的农活所压迫,但站在画前,眼中还是有一丝亮光闪射出来。
母亲画画的时间并不多,她还要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家务和农活上面。只要有空闲,她第一时间就会去抓住粉笔,在某个空的地方画上几笔。如果门上,墙上都画满了,母亲还会将笔延伸到场坝里,在那些石板上画。但凡附近有一点空的地方,母亲都不会放过。还算好,她的“作品”寿命都不长,也不珍贵,那些鸡鸭或者猫狗都会进入她的作品,帮助她“创作”,或者进行破坏。
过了很多年,我稚嫩的记忆还能回忆起满墙的线条。那些线条在记忆里的痕迹很深,有一种历历在目的感觉。我记忆的“眼”中,图画的线条很满,很繁,很多。人脸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嘴也是圆的,一切都显得很饱满。那些花也一样,盛开着,花瓣绽开来,像一锅端上桌来的爆米花一样。
这些图画,跟现实中的人或者花都不一样,有些夸张,有些失真,甚至比例也不协调。毕竟,母亲捉锄头的手学了几天,能画成那样已经很不错了。只是颜色,让人赏心悦目,让人觉得新奇,让人欣喜,让人心情轻松愉快。从现今的眼光看,那些图画确实谈不上“好”,更谈不上“艺术性”,可能连儿童的习作都不如。
母亲可能也知道这一点,也很想提高。她后来又多次利用回娘家的机会,再去找那位青年讨教和学习。
在那个以种地为光荣,以粮食为目的的年代,像母亲这样“追求”画画的,自然会让人觉得异类。
幸好,父亲远在一千多里外的贵州,无法“管”到母亲的行为。但母亲的行为,在父亲的长辈、兄弟姊妹等眼中,已经变成了一根根尖刺,让他们难受。那个时代,没有电话,不能立即将母亲的.一切告知父亲。写信时可以的,但他们没有什么文化,提笔又觉得有千斤一般重。不过,传递信息的方式还是有的,在附近的乡村里,有不少人也在贵州挖煤。他们回来探亲,难免会将父亲的一些问候带回来,又将家乡的一些信息带回去。于是,关于母亲的信息,就以“流言”的形式传递到父亲耳朵里。
父亲那一年提前探亲回来了。母亲没有探究父亲提前回来的原因,而她心里并不觉得画画是一件“坏事”。她在忙碌的农活之余,仍旧挤出时间,忙碌着那些图画,没有意识到四周那些带刺的目光和背后那些“流言”。
在母亲眼里,这些图画的色彩非常美丽,是她劳碌生活中的一点亮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两人独自在农村,父亲从来不寄钱回家。母亲跟村里那些亲戚的关系也不好,他们从不帮助母亲,连犁地这种男人活都不会帮助母亲。当其他田地已经犁好准备栽秧的时候,母亲还孤独地吆着牛,在水田里拼命跟牛较量。
那些年的生活,我们过得很艰难。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的苦难烙下的印痕还很深。母亲在这种辛劳的生活环境里,一直咬牙坚持着,很少叫苦。
回到家的父亲,立即用手绢将门上和墙壁上的那些画擦掉,还打了一盆水,把门前地上的那些画也冲洗掉。水洗以后,想要消除的痕迹都消除了。眼睛看去,墙壁也会,门也好,地面也好,反而更加肮脏,更加阴暗了。
从地里回来的母亲,扛着锄头走到院子里,就感觉到了环境的阴暗和异常,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没有生气,她的作品原本就廉价,也不时会更新。只是在一种强迫的情况下去“更新”,还是有些不情愿。
没有了图画,光线暗了,眼中觉得所有色彩都消失了。母亲赶紧把锄头放下,去找粉笔。但是屋子里没有粉笔了,所有粉笔都被父亲藏起来了。那天,父亲和母亲为此狠狠地争吵了一场,甚至动了手,打了架。
父亲不准母亲画画。倔强的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双方互不相让。母亲毕竟力弱,在争吵和打架上都吃了亏,只能选择沉默。不过,父亲的探亲假是有限的,到了探亲假最后截止日期,他必须返回到矿区。父亲的身影刚消失不见,母亲就到乡场上去买了粉笔,把空出来的墙壁、门、门前的地上都画满了图画。
为了画那些画,母亲都忘记了我们兄弟俩,饭也不做,猪也不喂。我们兄弟俩饿得不行,跑到地里去摘黄瓜吃。猪饿得嗷嗷叫,最后竟翻出猪圈,跑到地里去了。我和弟弟在田野里到处追逐那头黑色的架子猪,费了很多力才把猪弄回猪圈。
只要又能画画了,母亲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亮色。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笑盈盈地看我们把猪赶进猪圈里。她忘我地“作”画,并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在这一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猪怎么啦?”
“猪——”弟弟想要告诉她,猪饿得跑出去了。
我眼中映照出那些图画,突然说出一句机智的话,“猪出去散步了。”
作为几岁的孩子,并不懂得“散步”的含义,偶尔从父亲嘴里听了几次这个有些文气的词。那一刻灵光闪现脑中,这个故作风雅的词像蹦出来的,我贸然就拿出来用了。
母亲听了,“噗嗤”一声笑了,“猪会散步?”
“会呀!”我一脸认真地回答。
很多年后想起我当时所使用的这个词,还觉得充满了童趣。
房屋因为多了这些画,光亮又回来了。母亲放下手中的粉笔,捆上围裙给我们做饭。那一顿饭,记忆里只有一个字,“香”,把我和弟弟的脑袋都香晕了。
母亲缺乏当“画家”的天分,她的画作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突破和提升。后来又去学了几次,无非是多学会画几种花卉,几种人像而已。没多久,那个青年也离开了,母亲再也找不到人学了。她的画,整体上还是趋向于饱满,富态和繁复,像一个个吹胀的气球,在昏暗的生活里飘呀飘。
乡村里那些人,在看了一阵热闹以后,渐渐也觉得平常了。但是那些在背后说母亲“坏话”的族人,依然不断地传话给远在贵州煤矿的父亲。听了那些消息,父亲也无可奈何,只能想办法让母亲离开那片土地。
在那两三年里,我们的生活因为母亲双手的勤劳,在不断改善,富裕。这个时候,父亲在矿上得到“农转非”的指标,他果断为我们母子三人办理了“农转非”。我们告别了农村的生活,到了矿区。
矿区里的颜色和乡村里是不一样的,颜色从泥黄色变成了煤黑色。母亲甩掉了锄头,一下子闲下来了。
在矿区里,没有田地让她工作,没有禾苗需要她浇灌。她有了更多的“时间”。母亲拿着手中的粉笔,有些迟疑地不敢落下去。奇怪的是,在矿区里的父亲没有禁止母亲画画。
没有了禁止,母亲画画的热情反而没有那么强了。这里的房屋是很简陋的,在屋顶之上盖着的是油毛毡,又黑又闷,光线很难穿透进来,白天在屋里都觉得跟夜晚一个样。而墙壁是用井下废弃的“板条”拼凑起来的,板条上还沾着煤屑。父亲找了一些报纸贴在上面,煤屑被报纸挡住了,母亲也失去了创作的“画布”。只有一扇门,她可以反复地画。母亲鼓起很大的热情,在门上画了一朵牡丹,牡丹的亮色没有掩盖四周的煤黑色。
母亲眼中笼罩着煤黑色,无端地觉得心慌。没有到矿区之前,脚踩着坚实的大地,无论多么难都有一种信心,土地会给我们肚子以保证。而在煤黑色里,没有任何的保障,我们悬在煤黑色里,一切都是未知。心中不时想着这个问题,有了今天的一点粮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
母亲在农村时,画画是挤出时间来画的,画完就得马上去干无休止的农活。在矿区里不一样,她在无所事事里拿着笔,线条越是延伸,母亲的心越是变得焦燥不安。更重要的是,一家四张嘴,等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怎么够呢?父亲是一个“逍遥”的人,该吃吃,该喝喝,从不为家里人和明天担忧。
母亲抱怨不该来到矿区,生活水平还不如在农村。几张悬在那里的嘴,像一把暗火,烧灼着母亲的内心。母亲的抱怨,也让父亲不满,“让你不再干农活,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不知道感恩,还那么多意见?”
父亲干脆把所有工资都交给母亲来安排,“我只要你保证我一天三顿有酒有肉,其他的就是你的事了”。
母亲捏着薄薄的几张钞票,眉头皱得像起伏的山峦。我记得很清楚,“闲”在家里的母亲,为了每一分钱而算计着,而苦恼中。家里的烦恼,家里的争吵,家里的矛盾,无不是因为“钱”而起。无论怎么算计,钱都不会增多,只会减少。母亲已经彻底忘记画画了,她的心里,她的整个世界里,只有“钱”。父亲还嘲笑母亲,“钱,钱,钱,命相连。钱就是你的命根子吗?”
钱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就是命根子。为了对付后半个月的几张嘴,母亲每个月都要靠借钱才能维持下去。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向人借钱,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常常要受人的嘲讽,受人的冷漠,受人的白眼,还要陪不完的笑脸,说完光讨好的话语。在生活的逼迫之下,母亲被生活压迫得无法再拿起粉笔。门上的那朵牡丹,没有几天就被风和空气中的煤灰销蚀了。
为了能改变这种生活窘境,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去挣钱。在矿区里像母亲这样的“家属”很多,要想干一个临时的“小工”都得到处托人。那些活“宝贵”的临时工作,非常累,挣的还不多。
为了几张嘴,母亲也没有办法。无论多累的活,她都得想办法去争取。请人吃饭,还送礼物。一些活干不了多久,又可能被其他施展各种手段的人“夺”去了。
母亲是一个老实的人,不懂得怎么去讨好人,怎么去恭维人,怎么去编织关系。所以,母亲常常是被“夺”去工作的那个人。不断地失去“临时”工作,又不断去寻找“临时”工作。母亲的劳累,辛苦,汗水,有一些留下来敷衍了我们这几张饥饿的嘴,有一些则被那些手中掌握着工作机会的人吃掉了。母亲干过很多“临时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面手”。到矿区以后的记忆,大多是母亲辗转在各种“临时工”的辛劳上,她的颜色明亮的画,渐渐沉积到记忆的最深处。母亲在采石场去搬运过石头,在矸石山挖过矿车底,在三合板厂刷过胶,在小作坊里帮人清理过水泥袋子。每一份工作,都是又脏又累的,挣的都是微薄的钱。这些工作严重伤害了母亲的健康,也是她后来病重不治,过早去世的原因。
为了最大程度减轻母亲的辛劳,初中时成绩一直很好的我选择了去读中专。读中专可以在更短时间内走上工作岗位,挣到一份工资。当我拿到第一笔工资以后,我就把所有工资都递给母亲,“妈,你就不要去干临时工了。”
我的工资并不多,能暂时缓解家里的经济,但无法解除母亲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弟弟还在上学,我还要安家,她没有退休工资……在母亲心里,还有很多未知的“威胁”。她的心,还没有从悬着的煤黑色里安落到绿色“保障”之上。母亲表面上答应了我,并没有马上放弃她的那些重体力“临时工”。为这个事,我跟母亲生气,甚至说过一些“过火”的话,都改变不了母亲的行为。毕竟,我的工资是微薄的,我又没有更多挣大钱的能力。生气又如何,发火又如何,还不得面对现实?又过了几年,弟弟也能挣钱了,母亲的年龄渐渐老了,头发变得灰白了,那些重活她再也干不动了。或者说,那些“临时”工作,无论她请人吃多少饭,也没有人原意给她了,她才放弃了那些“临时工”。
这是真正的休息,不是退休。她干的都是“临时”工,没有人让她“退休”。我安慰她,毕竟我和弟弟都能挣钱,不可能“饿”到她。我买来纸和笔,让她安心坐在家里画画。
再次拿起笔,这一次不是粉笔,而是从超市里买来的油彩笔,母亲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手已经变得生疏,记忆中的线条也淡漠了。母亲迟疑着,不敢在雪白的纸上画出一根线条。
“妈,你怎么不画?”
“不知道该怎么画。”
“你以前画得很好呀!那些美女头像,那些美丽的花卉,难道都忘了?”
“容我想想。”
想了很久,母亲都还是没有画出一张完整的画。当年,母亲为了画画,专门放下农活去找人学习。如今遍地都是各种绘画班,而且儿子也在这样的班里,何不让母亲也去学学?
我帮母亲报了一个兴趣班。
“妈,你可以坐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学学。这些老师都不错,是大学里学过画画的,他们会教你怎么画。”
“好。”
母亲回答了“好”字,实际上并没有好好学。母亲每到要学习的时候,都会找出各种理由不去上课。白白交了一个学期的钱,也活活让母亲找出各种理由而将学画的事推脱掉了。
我有些生气,想要责问母亲。母亲却病了。最初她的视力下降,以为是白内障。做好准备去做手术,她又觉得脖颈和双肩无力,又以为是风湿性关节炎。去了好多家医院,找了好多医生,都没有找准病因。等找到病因,一切都晚了。她得的是“重症肌无力”,动了手术后没有多久,母亲还是随着病魔而去了。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好几年了。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谜团。在农村时,那么重的农活,那些辛劳的生活,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反对,母亲却热情地画着画。而到了矿区,也是各种劳累,也是无尽的辛苦,没有人反对她画画了,甚至我们后来还支持她画画,但她却没有了画画的热情,这是为什么?
这个谜团缠在脑海里,一直难以消去。每一次想要去探寻谜底的时候,我都泪流满面,无法继续。
这个谜,我今生都无法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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