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岁,炮仗散文
1982年除夕,我六岁。头几天就开始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因为知道很快可以任性一把了。压岁呀,临年时,最温暖的词汇,是长辈们赋予小字辈的快乐,折磨人。
我去的第一站自然是奶奶家。她老人家年轻时就守寡,所以我从不知爷爷长什么样子。只见过一件算属于爷爷的老粗布祆,肘处贴着补丁,领子、袖口黑亮亮的油,打制的布纽扣有两粒脱落了,脱落处布料就像一片变质的面包,酥、脆,耐不住针脚,所以没有重新布扣的必要。这种布纽扣奶奶很会做。一般用黑布的下角料裁剪、缠绕。钉于左侧衣襟的是布绳,腾出一个眼儿,右侧的挺着个大头,像蝌蚪。不过那时候总爱想像为奶奶的乳头,天冷时,爱伸进她的怀里揉捏,很暖。只是乳头后面拖着条尾巴,钉紧在右衣襟。乳头钻进眼儿里,棉祆就充分发挥避风保暖的作用了。寒冬来临的时候,奶奶常穿起这件大祆,像小大衣,遮住了大腿。她有一回告诉我,祆是我太爷爷的,传给了我爷爷。哦,原来是祖传的宝贝呢。会增值吗?卖了钱,奶奶给零花钱就不会那么小家子气了吧?
奶奶的院子很小,倒很整洁。靠堂屋门的右侧摆好了香案,香案上方墙壁上贴着神像。那时候并不关心它是何方尊神,因为第一眼俘虏我的是香案右角放着两包炮仗。那是晾晒一下,准备除夕夜燃放的。
奶奶那时体格倍儿棒,耳不聋眼不花,所以从我一推开大门,她就发觉了。但她佯装不见,慢悠悠收拾炮仗,怕晚露打湿了。妹妹和刚走稳路的弟弟早挣脱我的手,扑向她了。奶奶忙蹲下身来,一手揽住一个,那幸福的样子至今忆起心痛不已。她把太多的爱奉献给我们,可是后来会飞的我们一年到头都难得和她老人家聚一回。
奶奶把他们安置在自己两条大腿上,便解起大祆的纽扣来。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一条折叠得极其周正的蓝白格相间的手帕。笑眯眯地剥开,一叠角角票。给弟弟妹妹各抽出两张五角的纸币,“娃儿们,又长一岁了哟,听话哟,留着大了买书买本吧。”
我瞧着那个眼热呀,俺的压岁钱呢?俺想不出哪儿得罪她老人家了,咋对俺一点不大方呢?我就给她跪下,“奶奶,年下了,孙儿给您拜年。”“戚!还没到拜年的时辰哩。说吧,有啥事求着奶奶。”我只好暗暗端详,奶奶的脸不像生气,也不像高兴,猜不透。难道还在“记恨”我毁坏她的瓜?那都小半年时的事了。我家的瓜园和奶奶家的相邻,我看着自家的,摘奶奶家的吃。吃饱了,就选一个似熟非熟的瓜,拿小刀挖一小口儿,掏出一些瓤,蹲上去大便,之后把挖出的皮封住口。还想撒尿,就又挖一个瓜,尿满了,依旧封好。奶奶发现了,追着我骂,骂我败家子。我第一次明白,惹她老人家生气是不明智的,三寸金莲的小脚居然跑那么快。手里的藤条敲得路面尘土飞扬,只是没有一下打在我的身上。我在横七竖八的.藤条印子间目瞪口呆,她老人家何时走开了我都不知道。后来,父亲告诉我,我差点把她气病了。她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劳动果实,左邻右舍没少吃她的瓜,但拿来毁坏,她断然不依的。甚至拔秧棵时摘下的一些瓜蛋蛋,她都腌制成菜,是她和姑姑、叔叔冬时的美味。其时,姑姑还小,叔叔尚未成家,家中境况可想而知。
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人。就在自己想愤然离开时,奶奶一把拉住了我,“小呀,说吧,要压岁钱呢,还是要炮仗?”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时至今时,我觉得再没过过如此满足的年。那两包炮仗成了我的快乐。我拆散了,一头一头地放。我趁奶奶家的小狗遛达到我跟前,冷不防扔到它脚底下炸响。这家伙惊得一天没敢出奶奶的屋,尿了一床底。还有一只骄傲的公鸡尾巴上冒起烟,泛出糊味,那一刻再不敢像以往怒目瞪我,只顾着逃,甩下几片炮花。
此后数年,我的压岁都是炮仗。只是慢慢懂得了这些炮不能一古脑儿放完,至少留下一包,等初一早上给奶奶拜过年,在她的小院里放响。逢这时,奶奶就特高兴。姑姑出阁了,叔叔另立了新家,这种响声打破了经常的孤寂。
最后一次见她时,是深冬。她用眼球的转动提示我,她的枕头底下有一盘炮仗,给我的儿子的。她等不到年节了。我让儿子快快地跑,到村小卖部买一盘雷子,响声大,希望奶奶可以听得真切。
她送的炮就成了纪念,每每摩挲,心酸不已。有一回,儿子对我说,等我老了,也想给我的孙儿送炮仗。我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