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流浪与破碎的散文
近年,一个奇怪的意象一直在我心里纠结着:我的故乡由一棵树变成了一条船,在向远方的流浪中解体,破碎,散开的船板四处漂游。落水的我,抱着一块破船板随波逐流,无处登岸。
童年时,我曾傻傻地认为,故乡像父母一样,是先天给予,一成不变的,具有不可选择性和不可改变性。后来我终于知道,故乡虽不像吉普赛人那样频繁地流浪,但同样具有流动性和不确定性。
我刚懂事时,家里大人便告诉我,我老家是河南林县(现林州)一个叫东掌的村庄。清光绪年将完时,老家遭遇大灾荒,爷爷奶奶逃荒来到现居住地山西陵川县。可后来家族里的老人们告诉我,除河南林县老家外,我们还有更老的老家,即山西洪洞老槐树下。
爷爷说,明朝初,我祖上和数以万千的洪洞一带的人,被官府强行移民至久历战争人快死绝了的中原等地。那是一场被动的流徙,我祖上和万千户的当地人,开始时是被动员移民。穷家难舍,热土难离,还有脚下的黄土里埋葬着父母双亲和一代代先人的牵绊,使得任何一家人都不愿意离开故土。于是官府采用了阴险狡诈的欺骗手段,广贴告示说,谁家的人跑到大槐树下,就可以不外迁。远远近近的百姓们信以为真,争先恐跑到大槐树下,结果被官府兵丁团团围住,强行遣送到了河南和其他许多地方。
在被串绑了双手押解上路时,我祖上在内的移民们于大声恸哭中频频扭头回望。他们被驱赶着渐行渐远,家乡一点点向后退,慢慢,眼中只剩下那棵缀满老鸹窝、属于故乡符号的老槐树。时光久远后,移民的后代已经记不起家乡的准确地址,只记住了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一首民谣:“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上老鸹窝。”
可在被移民五百多年之后,一番兜兜转转,故乡又从河南返回到山西来。只是,逃荒中的故乡饥饿、疲劳至极,走不动远道了,没能力返回到晋南的洪洞故土去,落脚在了山西最东南边缘的现居住地。
于是我的家族便有了三个故乡。洪洞大槐树,是祖上的故乡;河南林县,是爷爷的故乡;南太行西麓的现居地,是父亲、我及我家族晚辈人的故乡。
流动与迁徙,是人类社会的常态。所谓故乡,是祖上流浪的歇脚之地,是我们的出生之地和童年生长之地,却未必是终老之地。这样的现实,对我爷爷这茬的“逃一代”人,很有点残酷。撇开祖上的故乡洪洞老家不说,他们仍然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埋葬着父母以上先人的河南林县老家,一个是现在这个他们亲手建立起来的村庄。
爷爷曾对我说过,和他一起逃荒来的,还有他的一个亲哥和一个亲叔伯哥,我叫他们为大爷爷、二大爷爷。他们老弟兄三个从定居这里后,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叶落归根,重返河南老家。最少,在他们过世后,能魂归故里,葬入老家祖坟里的父母脚头。爷爷的亲哥于死后实现了这一夙愿,堂伯父们长大担事后,把他的骨殖发落回河南老家,葬进了祖坟。可对于大爷爷和爷爷两个,已没有了这样的可能。尤其我爷爷,享寿八十六岁,离开逃荒的'时间已整整一个花甲子。时间,改变了好多东西,也使一个人生出根来,就地生长成一棵不能行走的树。
爷爷预料到,他活着或者过世后,都不可能返回老家了。对这样的结局,他很不甘心。我小时候跟他上山开荒地、刨药材或放驴时,他曾多次对我描述河南老家村子和我们家房子的模样,还有土地、祖坟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东西。他多次对我讲述过东下太行山回老家的路线,一路要翻那些山岭,过那些河流,途经那些村庄,什么地方长有一棵大松树,什么地方的路最陡最险,一路要过多少个岔路口,每个岔路口要靠哪边走,一路上能看到什么样的景观,走回老家需要几天的路程。他像一只候鸟,准确记得回老家的路线与各种地理标识。我根据他的讲述,在心里转换成相对应的图像。可我知道,我脑子里绘出的图像与实际的图像,会有很大误差,唯有对爷爷心情的感知,准确无误。
爷爷最终没能返回老家的原因很多。穷家值万贯,一搬三年穷,是浅表的原因。更深的原因是,我的三个姑姑和我大伯我父亲,都连姻本土人。而且,老家那边,房舍已损坏,土地另有他属。而山西这边,却开有和买有了自己的土地,土改时又分了十多亩地。这些原因,都决定了爷爷不可能再重返故里,或过世后葬入河南老家的祖坟。这成为爷爷最大的一块心病,最大的痛楚。“逃一代”的老人们,都经历了这种心理的切割之痛,撕裂之痛,最后都带着巨大的遗憾,老死、葬埋于山西这片山地新立的坟墓里。
“逃二、逃三代”的父亲和我这两代人,对故乡的心情已大不同于爷爷。我们理解爷爷这代人的痛,可对祖先的故乡,爷爷的故乡,我们只作为一种符号,从理性上予以了对接和承继,却很难从感情上认作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只认现在的村庄是故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感情不是基因,可以遗传,也不是遗产,可以继承。“逃二、逃三代”人,虽然在家里、村里仍然操着老家的口音,可在与本土人交谈时,已能熟练地使用本地的口音。我们是吃南太行这块山地的奶长大的,村庄里装满我们童年的嬉闹声,山坡烙满我们成长的脚印。我们的根,早已和出生、生长地纠集在一起,与村庄有着脐带连接的血脉、骨肉关系。尤其父亲这代人,是家乡的“死忠之士”。解放前后,包括我父亲在内,曾有十多个人参军或被派、招工,走到外边的世界去。可后来,他们都不顾一切地返回故乡来,有的甚至是辞掉、扔掉工作跑回来。有三四个人提了官的人流落在外,可他们在退休之后也返回故乡来,或者老死后发落回来,埋在老家的黄土里。
我这代的人,对村庄的感情没有父亲那代人那么深、那么铁了,都向往着脱掉身上的农皮,做一个在外工作的人。可走出村庄的人,无论走多远,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把村庄当做自己的大后方,灵魂一半跟着我们走,一半交给家乡收藏、保管。没走出去村子的,在梦想破灭之后,都死心塌地皈依了村庄和土地,忠实履行着与村庄、土地的某种契约。
现在,我父亲这茬的“逃二代”,也都先后过世了,埋在“逃一代”人的脚头。与我同辈的“逃三代”,也有好多人逝去,葬入按辈分金字塔般排列的老坟里。
有家有祖坟的地方,就是故乡,就是根。逃荒人的后代,越来越深地植根于南太行西麓的这片水土,彻底本土化。
可当时间来到现在的时代,我家乡的人却发生了集体性的叛离。逃四、逃五代中的青壮年人,好多人在城里修房、买房或租房,举家搬迁而去。即使没有迁离的,年轻人也跑到城里去打工。村里本来专注打理土地的“逃三代”,都是50、60后的老人了,在他们最不宜改变生活轨迹的时候,却有不少人被儿女裹挟进城。近点的住入县城,远点的到了市府所在地、省城,更远的则被带到天南海北的陌生城市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住下山坡不嫌陡”,不愿意在人生的临梢扒尾时,离开埋葬着父母的热土血地。可为了帮儿女带孙子、外孙,也为了老来有靠,不得不跟随儿女远走他乡。现在的村子里,只剩下一些死活不愿意跟儿女走出去的老人了,再有就是一些没能耐外迁的人家和几条光棍汉。
“四分五裂”这个成语,以前我不感觉它有什么情感色彩。可现在,它在我心目中变得充满了悲剧色彩,以至于像梯队轰炸机般对我狂轰滥炸。我听到自己的身体因中弹嘭的一声四分五裂。我极力想摆脱这个成语对我的袭扰,可它像个无赖对我纠缠不休。我知道,这都因为我的家乡目前的情形,恰好是这样一种状态:四分五裂。
村庄的四分五裂,源自于一个个家族、一个个家庭的四分五裂。就拿我自己家来说,兄弟姐妹四个,全部搬离了村子。县城有我和两个妹妹,弟弟则随孩子迁往几百里外的阳泉市。在我的家族中,“逃一代”的我爷爷亲弟兄、叔伯兄弟是三个;“逃二代”的我父亲这辈,本家兄弟共有七个。到我这辈的“逃三代”,远近叔伯兄弟共有十六个,可有十一个迁居于省内外各地。他们中,现在已有五个去世,埋在了异乡的土地里。我不知道,这些本家兄弟和他们的后人,内心需要多强大,才能把他乡当做故乡,在那里安之若素地生活,最后心安理得地埋葬于当地做他乡之鬼。这些走出去的兄弟们,孩子、孙子各有多少,都叫什么名字,在干什么工作,想搞清楚,已非常困难。至于他们的后人,更像蒲公英的种子,于分化后再分化,即使有朝一日同他们碰了面,也认不出是一家人了。
我家族的人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只有我的两个堂弟了,而且其中一个也在县城买了房子,只等服役的孩子退伍回来就乔迁。我扳着指头反复数算,我十六个本家兄弟中,过世后能埋入家乡老坟的,连我在内,最多只有六个。至于能在村里终老的,恐怕只有一个光棍汉的堂弟了。
村里和我同辈那些走出去的人,是忍受着心里的巨痛上路的。他乡虽好,不是故乡;晚年漂泊,心更凄凉。临行前,他们都在村庄的老田里挖了点土,小心放进食品袋带走。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个土方,据说,用家乡的土熬水喝,可以治疗在他乡的水土不服。这把土,还是微缩的故乡,看着它,也许能慰藉一下思乡之痛,可也许勾出更多的乡愁来,催生出一把把思乡的苦泪。
弟弟临走也带走了家乡的一把土,可他说仍有三种病无药可医。一是亲人之间见面难,一想起来心里就刀剐一样不好受。二是祭奠老人难,每逢清明上坟,十月初一送寒衣,如果要回来,需提前几天就做准备。更多的时候回不来,他只好在当地找个十字路口,燃香焚纸叩拜,向南“遥烧”。他还能做的就是打个电话给我,让我代他给父母烧纸磕个头。三是心里存着一个巨大的悬疑,就是闭眼之后,孩子们会不会为免去远途奔波,将他们两口葬于当地,不能归回故乡老坟?弟弟说真是这样的话,他会死不瞑目。
可村里的年轻人还是一疙瘩心思往外走,渴望在城市占有一席之地。尽管他们还是打工为生,尽管他们还是农民的身份,尽管还他们会遭遇一些白眼和更难堪的事,可他们还是心甘情愿躲在城市的屋檐下。年轻的女人们用网购的廉价时装和化妆品,极力想把来自乡村的一切痕迹掩盖起来。她们在县城街头同我碰面后,竟然不大愿意用河南老家口音与我说话,除非只有自己村的人在场。我能理解村里年轻人的心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人之常情,时代给了他们这样的机遇,他们没有错。
只是,在大家抛别故乡都没错的时代,正在大批量地生产着流浪。好多人的故乡,会在这样的流浪中破碎,消失。由此注定了,多数的当代人会无乡可归,乡愁也会像决堤的洪水,恣意溃泄,泛滥成滔滔汹涌的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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