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之变散文
海盐,您可别以为我说的是日前被某些人炒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产自海里的盐,我说的海盐是位于浙江省北部杭嘉湖平原的那个小城市,它东濒杭州湾,西临海宁市,北与嘉兴、平湖接壤。它,是我的故乡。
准确地说,我算不上是个海盐人。我、我的父母和祖父母、外祖父母都生活在上海,所以,作为一个三代生活在上海的人,我,应该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可是,我更愿意说我是个海盐人,这不仅是因为疼爱我的外公外婆生在海盐,更因为,海盐,是我梦中的桃花源。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生活在海盐的日子,只是一些残破的碎片,但是,它们的的确确都代表着我儿时最美好的回忆。
那应该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吧,我和外婆一起回到海盐,住了很长一段日子,那是我至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是真正闲适的田园生活。
外公家是一幢老式的二层小楼,有着典型江南特色的格式窗棂,黑黑的房顶上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一排排瓦片,黑漆的大门,显得古朴又典雅,尖尖翘起的檐角,更是勾勒出了古色古香的风味。
更让我欣喜的,是那个小院子,踩过细石条铺成的小路,那是一片被花草覆盖的小院子,院子不大,正中种着一棵参天大树,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树,我只知道,它那巨大的树干,几乎覆盖了整个的小院,挡住了头顶炎炎的烈日。
还有意外的惊喜,那就是,在绿荫中,躲藏着几只肥肥的大母鸡,它们时不时地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我的身前走过,或者就是冷不防地从我的身后扑扇着翅膀疾驰而过,吓我一跳,和我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表哥放学回来,总是会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去街上逛逛。那些错综复杂的狭窄的街道,就好像迷宫一样复杂,我好像那个误入仙境的爱丽丝,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
两旁都是陈旧的木板楼房,偶尔能见一些砖木混合结构的房子,它们密集地拥挤在一起,一根一根细细长长的红漆柱子,牢牢地顶住了屋脊。一扇扇宽敞的黑漆大门,全部都敞开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乡音。
我好奇地问表哥,这里的人家从来都不关门吗,表哥回答我,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还怕人来偷东西不成,如果走得累了、渴了,随便找户人家,进去坐一会、歇歇腿、喝口水、唠唠家常,是没有人会不招待你的。
小街很安静,只有沿街的几家小铺子,更多的是挑着小担的小贩,他们笑呵呵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嘴里随性地吆喝着,担子里放着的,都是时鲜的瓜果梨桃,或是糕点糖果。
多么静谧的小街啊,时而能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看到人来,也不躲避,瞪着它们好奇的小眼睛,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抬头看去,满眼都是微微翘起的屋檐和那在微风中悄悄开启的门窗,但是,却听不见高声的喧哗,更听不见汽车、机器的喧哗。一切是多么幽静,多么安宁,多么让人心旷神怡啊。
我在石板路上欢快地奔跑,足下竟传来一阵咚咚的声响,这好听的声音,胜过世上任何的琴声,在这一瞬间,我回归了大自然。
对于海盐的印象,就只剩下这些了,那段日子,好像闲云野鹤一般,每天都是一样的悠闲。但是,好景不长,很快,我就随着外婆回到了上海,回归了大都市的繁华,也回归了忙碌的都市生活。是的,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但是,谁说都市里幼儿园的孩子就不忙碌呢,我们也和大人们一样,像上班似地去幼儿园,还要做着阿姨布置的算术题和手工折纸的功课。
外婆曾经答应过我,有机会就再带我去老家。可是,随着外公外婆的.相继过世,父母工作又忙,所以,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海盐了,直到前些日子,我的表哥结婚,那绝对是一件大事情,所以,即使工作再忙,我也要前往道贺,于是,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再次探访海盐的机会。
重新徜徉在海盐的大街上,我有些恍惚,我有些茫然,抬起头,仰望那一座座耸向蓝天的高楼,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
我真的是在海盐吗?难道我现在不是在上海吗?海盐,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了,那些白墙黑瓦的二层小楼,那些蜿蜒曲折的小河淌水,那些狭窄幽深的小巷子,全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阳光照在那一串串敞亮的玻璃窗户上,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强光,好像一股股瀑布,从天空飞溅而下,溅到我的眼膜上,刺激得我睁不开眼睛,它们,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我来到了表哥的新房,它在一栋新式公寓楼的顶楼,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竟然是一套几百平方的复式房间,还有一个又大又宽敞的阳台。这样的面积,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是很难想象的,对比一下我们家那可怜兮兮的两室一厅,我真的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四下打量这个房间,四壁粉白,想必是涂了优质的立邦漆,脚下是实木的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整个屋子显然是经过了设计,一切都显得那么典雅而高贵,屋子里放满了各种各样新潮的家具,一切名牌的家用电器在这里都能找到。由于表哥在当地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所以他还给自己专门安排了一间画室,里面有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铺着宣纸,放着文房四宝,显得简洁而有书卷气。
傍晚的时候,表哥忙完了自己的活,应酬完了宾客,对我道:“走,我带你出去逛逛吧,你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
我忙不迭地提出:“我们去看看老房子吧。”
表哥略一迟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坐上了在海盐随处可见的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三轮车,就向老宅的方向驶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宅也变了。街道还是那些街道,房子还是那些房子,但是,却显得更加冷清了。没有了沿街叫卖的小贩,黑漆的大门也都关闭了起来,狭窄的巷子里,空荡荡的。老宅,像一个孤独而寂寞的老者,独自屹立在老城区的这个角落里。
“这里的老邻居,基本都搬走了。”表哥解释说:“大多数人,都把老房子租给了外地人,自己搬到了新盖的大楼里。”
走进我那记忆中曾经熟悉的老屋,一切都变了模样。老屋,显然已经被翻建过多次了,虽然还保持着原有的结构基本没变,但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小院子,已经没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参天的大树和咯咯叫的母鸡。
“房子太旧了,前几年就翻修了一下,扩建了之后,把原来的院子改成了房间,可以租出去。”表哥看我愣神,就接着解释说:“政府说,这里很快就要拆掉了,隔壁的中学要扩建。”表哥的言语中带着欢跃,我知道,市政拆迁,意味着可以分到新房子。
我抚摸着那些被煤球炉熏得黢黑的墙壁,凝望着那些被油烟污得不再美丽的窗棂子,叹了口气。租客是几户外地人,他们无一例外,都从事着踩三轮车的工作,他们笑着招呼我们进去,我拒绝了。
老房子,难道真的就要拆掉了吗?拆掉老房子,也拆掉记忆?拆掉那些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表哥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凑上来说:“明天,我们去南北湖玩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去过一次,我们比赛爬山,你还摔了一跤,结果哭个不停,是我把你背回去的。”
是啊,南北湖,多好的地方啊,那大概是海盐最出名的旅游景区之一了。它早在七百多年前的南宋,就成为了文人墨客争相描写的对象,素有“小西湖”之称。
我记得,那湖中间有一道堤,名字叫做“中湖塘”,把整个湖一分为二,上为北湖,下为南湖,所以合称“南北湖”。南北湖的西南侧,有一座鹰窠顶山,从山麓至山顶有九曲径、初憩亭等景点。当年,我就是在那上头摔了一跤,哭鼻子,还耍赖要表哥背的。
山上有座云岫庵,听说也是建于宋朝的,庵前有很多古老的银杏树,美极了。
但是,我轻轻地摇摇头,拒绝了。我怕再次看到,看到一个不熟悉的海盐,我怕,怕南北湖也变了,变得不再幽静,不再秀丽,变得现代化而不再具有古典气质。
表哥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快,继续说:“是啊,南北湖太远了,那我们去海塘上看看吧,远远的可以看见秦山核电站。”
我又拒绝了,秦山核电站坐落于海盐秦山双龙岗,面临杭州湾,背靠秦山,这里风景似画、水源充沛、交通便利。据说,那是我国第一座自己研究的核电站。我知道,表哥一直以此为荣。
“嗯,要不,去看新建的大桥啊,可气派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新建成的杭州湾跨海大桥,世界第三长的桥梁,它的北端,就起于海盐的郑家埭。
我还是摇摇头,核电站也好,大桥也罢,都太时尚、太现代化了。没错,它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喜欢。于是,我突然提出说:“去看看白洋河吧,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去抓过小蝌蚪的地方。”
我依稀可以记得,那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河,上面有一座高高耸起的石拱桥,我喜欢站在桥上,双手扶住长长的栏杆,凝视桥底下那波光粼粼的涟漪。水里倒映着河边的槐树,那些槐树的影子在水中连缀成一片,在淡淡的雾气中,闪着神秘而诱人的光彩。
表哥总是拿着一个网兜,在水里抓小蝌蚪和小鱼,抓住了,就兴冲冲地跑过来,给我看,然后,又放回到了河里。我问他为什么要放回去,他说:“小蝌蚪陪我们玩了半天,它们肚子饿了,要回去找妈妈吃饭了。”于是,我也想起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于是,我们手牵着手,一起回家,外婆已经煮好了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们了。
还有时候,表哥会拿着他的画册,安静地坐在桥上,临摹写生,这时,我就会乖乖地坐在旁边看着。我想:表哥对于绘画的浓厚兴趣,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吧。
可是,表哥此时却支支吾吾地说:“还是不要去了吧。”
“为什么?”我预感到了不妙。
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我们还是去了那条小河。果然,它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河了,河水变得黄黄的,再也看不见小鱼小虾的踪影了。我着急地问表哥:“为什么会这样?”
表哥摊了摊手道:“听说,是排在水里的铁离子太多了。”
在他的指点下,我注意到,白洋河紧挨着的是明珠村振兴工业园,里面传来阵阵机器的轰鸣声,想来,由于基础设施建设滞后、污水管网配套不到位等因素,污染了白洋河。
看着我无神的眼睛,表哥说:“唉,没办法啊,不过,政府已经在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了。其实,白洋河已经经过了几次治理,相信以后……”
但愿如此吧。看着我不高兴的样子,表哥提出去附近的商业街转转,我无精打采地跟在他的身后。
海盐,算得上是一个有着古老而悠久历史的地方吧,虽然它的行政区划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但是,这丝毫改变不了它沉淀了几千年的文化。我仿佛能够看到,在一扇扇黑漆大门后面,我的外公外婆,不,是外公外婆的祖先们,在这里开垦,在这里辛勤劳作,带着浪漫的梦,耕耘着自己的土地。
可是,为什么,它现在变了呢?笔直的田埂没了,变成了同样整齐的行道树;蓬门野舍没了,变成了高楼大厦;路边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没了,变成了时尚华丽的精品商店。这,还是我心中那永远不变的桃花源吗?市场经济的大潮,终于把最后那滩固守阵地的传统文化的沙砾,无情地卷走。海盐变了,变得和任何一个新兴的大城市一模一样,没有自己的特点,没有自己的文化,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繁华,和那被繁华湮没了,再也没有踪迹的历史的尘埃。
我揉揉眼睛,有些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本来嘛,城市改建,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谁不想住进窗明几净的高楼大厦,谁不想穿着笔挺地在办公楼里工作,谁不想享受方便便捷的现代文明?也许,自私的是我,作为一个大城市中的人,我不能真正深切体会到现代化给海盐人带来的好处,也许,这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于是,我冷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重新开始审视这个崭新的城市,海盐。
林立的高楼旁,是几棵婆娑的柳树和一抹青翠的草坪,上面展开着鲜艳的花朵,在金黄色的阳光下,绽放着灿烂的光彩,旁边是一株高大的夹竹桃,开着粉红色的花,洋溢着蓬勃的生气。树下,是一张张长凳子,上面坐着穿着时髦的少男少女,他们或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或凝神静气,听着mp3;或专心致志,看着厚厚的书籍……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走过一个小区门口,我听到了一阵委婉动听的戏曲唱腔。
表哥兴高采烈地解释说:“这是票友们在聚会呢。”
“他们唱的是什么戏啊?”
“喔,是海盐腔。”
原来这就是海盐腔啊,我这个自诩为海盐人的,还是第一次听见海盐腔呢,以往我只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教材中看见过这个名字。
“政府对传统文化还是很关心的,他们找了很多专家,从永昆、兴工、海宁皮影、海盐烧纸、江西旴河戏等各种曲艺中寻找着、摸索着,想要复活海盐腔。”
我惊异地看着表哥,道:“表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表哥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说:“因为,我也是个票友。”
我笑了,到海盐这么久,我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了。
表哥按着我的肩膀说:“其实市委、市政府一直都很关心海盐的发展,工业要发展,没错,可是环境保护他们也在抓,虽然,之前走了一些弯路,但是,我们都在努力。文化事业,他们也很关心呢。我相信,海盐,会变得更美好的。”
看着表哥闪烁着光芒的双眼,我突然明白了,表哥为什么多次拒绝了我们向他提出的到上海来发展的建议,选择继续留在老家,做一个政府机构的小文员。那是因为,他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爱得那么深。
夜色朦胧,华灯初上,我看着流光溢彩的海盐,心中默想:是啊,这也是很美的啊,历史总是波涛汹涌地奔腾向前,如果谁只想着回头看,谁就会被淹没在其中。聪明、勤劳的海盐人,也在自己的土地上,顺应着时代的变化。想到这里,我释然了。
没错,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无可奈何地将要损失一些东西,比如传统文化的缺失,环境的污染,但是,我相信,我们能用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一切。海盐在变,变得我不认识了,我知道,它还将继续变下去。但是我相信,它一定会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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