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夏天的往事散文
今天是大暑,也是入中伏的第一天。已经热了十几天,熬得有点难受,天气却更热了。呆在有空调的房间里,看着摆放在书柜上父母亲的照片,我又想起了儿时汉口的夏天;想起了二老过夏天的情景。
母亲是九三年的暮春走的,那时,空调还未普及到百姓家。想到母亲熬夏的辛苦;想到母亲从未享受过空调带来的凉爽,我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埋怨老天爷不该这么早就把才到七十岁的母亲接走。母亲在世时很怕热,而且不愿将就。好在父亲有能耐,又耐烦,总能把她照顾好。
父亲不仅能干,而且闲不住,星期天总喜欢敲敲打打的:时兴煤油炉子时,他做炉子;时兴钢管折叠躺椅时,他做躺椅。市面上沒有什么流行时,自己琢磨着摆弄,做点居家过日子用得着的东西。
早些年,公安路小学的路边,有一个铁制的公用痰盂,像十九世纪英国人头上戴的硬质圆顶的高帽子,太超前了,人们不习惯用。久之,碰倒在地上,座基脱落,痰盂像皮球一样被小学生踢过去踢过来。父亲下班回家路过看见了,顺便捡了回来。不久,便把它改做成一个厚重的小炉子,可以烧煤球,后来生产的蜂窝煤也能烧,比国营土产公可卖的小炉子火力猛,用了很多年。在母亲消暑纳凉的事情上,就更不用说了,父亲费了不少的心思,克服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他在其他方面做的玩艺,母亲是不闻不问的,唯独对乘凉方面做的东西,会不时地夸几句。父亲也为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流露出一絲得意一一坐在桌前吃饭时,他常常端着一个小酒杯,一边呷一小口粮食散酒,一边笑咪咪地欣赏自己的杰作,脸上的愉悦是看得出来的。
二老是在弟妹结婚后,才单独住的。母亲很早就发过话:“你们成了家,各人的孩子各人带。”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代人管一代人。他们退了休以后,身体尚可时,也不和儿女们住在一块。天气热了,担心父母亲,我们打电话回家,说到想回去看望他们时,总会受到父亲的阻拦:“天气太热了,不要回来。你妈妈我照顾得很好,你们安心工作,把小孩子管教好就行了。”父亲多年总是说这句不变更的话。母亲早在八O年就中风了,愈后能半自理,儿女们自然牵挂她。尽管有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他们的年岁都大了。
住户多为贩夫走卒的小街小巷,棍棒底下出孝子是这里的人所信奉的,打骂孩子是家常便饭。一般吓唬的时候多,动真格的时候少;且多为,肉多一些。罚跪也是有的,要么是吃饭不小心,把祖上传下来的老碗摔破了(过去常有补碗的手艺人走街窜巷,多年未见了。实在无法用钢钉拼拢的,大一点的碎片用作刮萝卜皮什么的);要么是逃课后,老师登门告了状。教训孩子时,也有气昏了头的男人失手打了不该打的部位,往往这个时候,家庭主妇是不依不饶的:“怎么动手打孩子的,那个地方是能下手的吗?”若是惧内的男人就倒了霉,少不了挨泼辣的主妇一顿奚落。我母亲从不打骂孩子,也很少发脾气。妹妹读高中时曾惹她恼怒,她只对我说过,表示不滿,稍劝即止了。所以,我们五兄妹都喜欢母亲。难能可贵的是对三个儿媳妇,母亲从未说一句对她们有意见的话,尽管他们做得比较好;儿媳妇也都说她好。正因为这样,即使她后来不当家了,手头每月只有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唯一能向儿孙表示心意的是过年时,无论如何也要攒够给每个孙子、外孙压岁的二十元钱),她也同样能向我们发号施令。因此,母亲过夏天也是全家看重的事,我们都会为她考虑。父母亲先后搬过了两次家。环境变了以后,防热避暑的事总让父亲多操一些心。这里先说一下从我记事时起,至六十年代末住在天声街的往事。
说起来奇怪,老汉口火车站附近的天声街,过去沒有蚊子,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与居委会的爱国卫生搞得好有很大的关系。那时,每天清晨在臂戴红袖章的居委会组长的带领下,爹爹婆婆和家庭妇女,都会主动清扫屋前屋后的卫生。门前简易的水沟,冲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的红砖像新的。另外,定期统一关门闭户,室内在火红的煤球上洒上“滴滴畏”熏;室外下水道用裹着“六六粉”的稻草熏;每天上午下午有人拉的清洁车(四面用木板合围,后面一块是活动的),收集各家各户装在木(或铁皮)撮箕中的生活垃圾:“倒渣子,倒渣子啊!”清洁工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吆喝。
我家是自己的私房。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日子出头了,随着城区的建设发展,我家和许多引车卖浆的邻居一样,填了一块烂沼泽地,竖了一幢两层楼的木质结构的青瓦房一一这是和舅舅家合伙出的钱。我唯一的舅舅那时年纪稍微小一点,他家由39岁就守寡的外祖母协助料理。房子也是外祖母一手张罗盖起来的。据说她曾向在码头上(是外祖父给黄陂乡下来的父亲谋的一份活)出苦力多年、积攒了私蓄的父亲借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光洋;一直拖到解放后好多年,才慢慢还完,隔了一个朝代。父亲忍不住的时候,会小声嘀咕几句:“借的时候一个袁大头可以买一担米;还的时候,几块银元也不够一担的钱。”旣是老亲娘,又是姑妈(旧时定亲是不讲血缘关系的),他是不敢明言的。这个心结,他一生未解开。母亲倒无所谓,自己的弟弟,又不是外人,还不还有什么关系呢?何必计较多少呢?这件事外祖母明显地偏袒了舅舅,未补差价;但在其他方面却对我母亲关怀备至,宠爱有加。儿时就听说过外祖母不昜,解放前在天声街附近的如寿里给有钱人家洗衣服,养家糊口。她先后夭折了九个孩子,仅剩下了我的母亲和舅舅;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都心疼。特别是每年过夏天,她对我母亲像照顾婴儿一样的细心。天下的母亲疼老儿老女的多矣!
那时,母亲住在二楼后面的'一间,阴凉一些;分房时无疑是她先挑的。母亲有午睡的习惯,天热也是一样。记得老屋前后通透,她躺在挨着房门的临时小木床上,头朝着过道,想有点穿堂风。为了让母亲休息好,外祖母会安排人摇大蒲扇。这个美差一般是交给我,因母亲喜欢我一一我站在她身边她睡得香。摇扇子是不能偷懒的,一停下来就会冒汗热醒。那时的天气也热,遇上闷热的夜晚,下半夜若不起风,赤身露宿的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木板床上会有一个侧臥的湿印迹。睡前也不舒服,不时地用湿毛巾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水,直到困倦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儿时的夏天虽热,但时节有序,四季分明,春秋装上身的时间比现在长多了;每年冬天会下大雪,若是三四天不见太阳露脸,每天要敲碎水缸的冰层取水用,一天一层,分得很清楚的。
摇扇子并不轻松,不能歇息,只好不停地左手右手換着摇。小孩子不耐静,枯燥时,我心里默默地数一下数,到一定的数字后,又重数。四五十分钟的午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其时,外祖母也沒有闲着,她一边在厨房里做家务事,一边留意过道上的动静。记忆中,几个小表弟很贪玩,楼下有小朋友喊,他们在临街的前屋窗口应声后,一溜烟往楼下跑。有时忘了外祖母叮嘱的走路要轻手轻脚,不小心弄出了“咚咚咚咚”的响声,马上召来了外祖母张口就来的叫骂声:“是不是想挨打,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看还敢不敢吵中午睡觉的伯伯?”那时,打扇子和拖地板一样,都会有三五分钱的奖励。一般是记下,几天结一次帐。在三分钱一支冰棒、一二分钱看一本小人书的年代,鼓励小孩子爱劳动,给点奖励的人家,也是有的。当然,不做家务活也会给零花钱的,只是沒这样有趣。母亲的午休由外祖母负责,晚上纳凉就是父亲的事了。
母亲夏天是从不下楼,在街上露宿的。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也从来未想过。我家对面是公安路小学的围墙,按说地盘宽松得很,是不愁沒有位子的。现在想起来,母亲大槪是不喜欢小街小巷市井的粗俗嘲杂,忙了一天,晚上想静处一下吧一一她常常或坐或躺在吊床上,仰望着星空,与父亲轻声细语的闲聊。这张吊床,我小时候也在上面睡过,有些年头了。稍大一点我就和邻里的小伙伴在一起,露宿街头了。每年的阴历七月十四的夜晚,是我和小伙伴们睡在隔壁油漆厂门口的棚子下面的最后一宿,十二时以后街上就空荡荡的了。儿时常听老人说,阴历七月十五鬼门开,我们怕,不敢在外面夜宿了。
我家的隔壁,是五十年代中期房管所盖的一幢中规中矩的红砖瓦平房,其后面是一幢两层楼房子的背面,正门面对辅仁村的巷子;两幢房子间隔很窄,正好是搁置一张宽床的距离。父亲用几根粗铁絲拧成一股,一头固定在背面的墙壁上,一头穿过红瓦、固定在平房的屋梁上;六七根铁索上面铺上厚厚的木板,就成了一张活动吊床。这对平时不看书不看报的父亲来说,他不一定知道吊桥,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也算是有窍门的人。因此,二楼水池的旁边开了一个侧门,进出都要在宽厚的水泥池上落脚。地板是木质的,这么重的下水池,尽管加了几根圆木柱做支撑,终因超重塌下来了。那天上午,外祖母在池边洗菜,也掉在地上了。我扒开石块,扶起外祖母,送到车站路的红旗医院看病。万幸的是除了擦伤一点皮,并未伤筋动骨,尚无大碍。现在想起来也不可思议。这是后话。
记得晚饭后,父亲会把木板一块一块拼好,严絲合缝;然后擦干净,铺席子,再用凉水抹干净。这时天也快黒了,暑气渐渐地退下去了。待到讲究的母亲在大木盆子里洗罢澡,身上扑了冰片痱子粉,从房间移步出了门,踏着池边过了侧门,缓缓上了床时,父亲再把早准备好了的鹅毛扇和有盖子的大白搪瓷缸泡好的西湖龙井(有时是旗枪)茶拿过来时,母亲开始乘凉了;父亲才去忙自己的事了。收拾碗筷、洗衣等事,外祖母是不让母亲沾边的,她和我的姐姐分着做。待到凌晨一点以后,感觉有凉意了,父亲又把母亲扶回屋,自己再去收拾东西。一个盛夏,几乎天天如此。差不多要到阴历七月初,天气渐渐地凉,露气也重了,不能再露宿了,这年的夏天才算折腾过去了。
转眼到了七O年,居委会照顾军属,给我哥分了一套二十平米的房子。因嫂子是独姑娘,结婚把家安在了娘家,我哥那时在部队上。所以我们过去住了,这是第一次搬家。此时姐姐已从知青变成了工人,在襄阳工作。过去的住房窄小,一般都有点挤。这憧四层楼的房子,分左右两边,每边住五家,共用厨房,共用卫生间。我家住三楼。这样的房子在当时算高级的一一不怕风吹雨打,也不怕垮塌。那时,厨房早晚两次生炉子,家中有爹爹婆婆的,早上生;家中只有双职工的,下午下班以后生。一生炉子,乌烟瘴气,去旁边躲一下,烟消云散后再去做饭。女人怕弄脏了头发的,找一顶旧帽子戴上。想起来好笑,那样的日子,人们过得有滋有味的。楼房的好处不用说了,可乘凉怎么办呢?
这幢当时算豪华的楼房在辅仁村,是街道办事处的房管所修建的,在紧邻天声街的一条狭长的小巷子里。我老家左边第五家的爱荣(房东。此时房子已交公)家的后门,穿过中间隔着的一个公用的小院子,从对面那家的后门进、前门出,就到了这条小巷。天声街这是唯一可以从住户家穿过去,到辅仁村巷子的。这两边的房子,都有好几家租户。但从未听说被过客借道、顺手牵羊而丢失东西的,所以一直未关闭通道。从这条不规则的小巷,也可以看出旧中国扩展城区时,也是无序地乱搭乱盖,只是沒有像现在的城中村的房子,盖得那么高罢了。
家虽搬过来了,前后两个小房很挤的。所以,我(住了一年多,知青下放了。)和弟弟住前面,我睡下床,弟弟睡父亲做的吊铺;妹妹回天声街和外祖母睡;父母住后面。过去沒有室厅之分,进门就是床的人家真不是少数。沒有正二八经的桌子、凳子的人家在小街小巷多的是。新房子不大,但前后有窗,通透;大门开着,前后的房子矮,多少有点穿堂风。虽说过夏天不是那么困难,但母亲很难睡一个完整的觉。
七十年代很特殊,有几年水厂的生产也不知怎么回事,老缺水,不是停水;特别是夏天。不到夜里十一点,一楼来不了水;不到十二点,三四楼见不到水。晚上为备水,可热闹呢!一到来水的时候,有人喊起来了:“来水了,来水了!”一一家家户户动起来了一一水桶、盆子开始接水;缸、大桶、大盆子盛水。那时还沒有塑料器物。搪瓷、铜、铝、铁制品撞击的声音,拌着水流声、拖鞋的响声、不时的有人叫喚声,好美妙哟!许多人迷迷糊糊地爬起床,迷迷糊糊的提水,又迷迷糊糊地再躺下睡;许多人为了方便孤寡老人,从高楼到一楼,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提水蓄用;许多人帮助体弱多病的邻人备水饮用,默不吱声,心甘情愿。不争,不搶,互帮,谦让的艰苦岁月,留给人们多少美妙的回忆。而我的母亲,此时却躺在门内靠墙边的竹床上,从大门掠过的凉风,伴她度过又一个苦夏之夜。那时住大楼的人和临街的人一样,夜不闭户的多矣!
第二次搬家是八十年代初,让房子弟弟结婚,父母搬到了车站路与胜利街交汇的路口边,隔壁第二家是江汉饭店。这过去是法租界的房子,进大门左右各几个房间,正对大门的楼梯永远是暗的,要摸索着上楼。楼上光线稍好,但不通透。我家紧临胜利街的街面。这样的房子通透性很差,又处在楼房密集的闹市,温室效应可大呢!
三伏天,母亲在这儿是呆不住的。这时,在北湖八一二军工?工作的妹妹,熬到了一套在四楼的、四十平米左右的、一室一厅的旧房子。她先前住团结户。两室一厅的房,两家人住,一家一室;阳台改成厨房,算一家:客厅、卫生间共用。也有三室一厅的,改住三家。算是有个落脚之地。
北湖当时很偏僻,气温比闹市低几度。吹着电扇,风凉着呢!记得六七年、六八年我去北湖天然游泳池游泳时,门窗五分钱一张,相当于一支牛奶冰棒。分浅水区、深水区;有戴着墨眼镜的救生员,站在台上四处张望。水好清哟,水中的小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而今天呢,只剩下水塘般的西北湖了,还立了一块石牌,追溯往事总算有了一个念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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