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家窝棚的散文
一座村庄给人的记忆是如此的强烈持久,它可以给曾经居住在村庄里人们的内心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论是欢乐幸福还是伤痛苦愁,村庄都可以是游子漂泊无依的精神家园。譬如现在我远远地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村庄,望着我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股温情就会潮水般漫过我的心岸,村庄的轮廓以及栖居在村庄里的人们,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摇曳生姿的庄稼,都可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记忆的荧光屏上。我深情缅怀的村庄叫李家窝棚,那是我的出生之地,也将是我永久的灵魂的故乡。
李家窝棚是东北平原上一个很小的村庄,村庄的南面是吴家窝棚,北面是赵家棚,东西是韩家窝棚,西面是于家窝棚。关于李家窝棚的来历,在厚厚的村史里有着详尽的记载。相传远在三百多年前,这里还是杂草丛生的一片荒野,有一年春天,一对逃难的青年夫妇在这里扎棚结庐,开荒种田,生儿育女,养鸡喂猪。他们在繁衍生息,秉承着树大分杈儿大分家的规律,使这些荒蛮的旷野有了浓郁的人间气息,从此这个初具规模的村落被谓之李家窝棚。后来许多外姓人也涌进了村庄,并在这里安营扎寨安身立命,其中张姓的人口愈来愈多,成了超过李姓的一大家族,便打算把李家窝棚改为张家窝棚,这提议遭到了李姓家族强烈反对,他们说没有我们先人的开荒种田,哪里会有你们张家的立锥之地?所以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就注定腹死胎中。
说来李家窝棚是貌不惊人巴掌大的村庄,如果有人在村东喊叫,站在村西的人会听得清清楚楚。整个村庄只有两条三百多米长的村街,只有三行整齐的土造的农舍,我在家时村里的人口最多时也只有二百多人。所以哪家哪户有了大事小情,一村子里的人会知道,并成为饭桌前津津乐道的谈资。但谈论的话题多集中婚丧嫁娶,年成的丰歉和某个人的品行上。譬如住在村西的张老爷子昨天夜里蹬腿归天了,譬如村东的李大炮的闺女嫁给了一个瘸子,譬如村西的王寡妇不正经和男人搞破鞋,譬如村东的李二小偷了邻居家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总之无论村庄里发生多么芝麻小的琐事,都会成为人们乐此不疲的谈论话题,但是这不是说李家窝棚就从来没有发生过大事,恰恰相反,这小小的村庄和外面的世界有着密切联络的敏感神经,甚至可以说是当时农村社会的一个缩影。
第一件大事是斗地主富农。解放前李姓家族捷足先登开荒种田,自然拥有大片的土地,后来的外来户只好给李家的大户人家扛活当长工。解放后李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定成份时许多李姓的人家戴上了地主富农的帽子。这让居住在村庄里杂姓的人家扬眉吐气,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牛什么牛?你们李家也有今天!”于是村子里就出现了两大派系。当然游斗地主富农的场面热烈空前,并夹杂着一定的谩骂和暴力。这时围观的人群基本上是张姓或其他杂姓,至于李姓则多躲在自家的屋里,大气不敢出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被游斗的对象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两块砖或一双破鞋,身上溅满了脏兮兮的唾沫儿,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这还不算斗至高潮时,战战兢兢的地主富农还被群情激昂的革命群众掀倒,腰眼踏上一双坚实有力的大脚……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地主富农以及他们的狗崽子,都是一副低眉顺眼俯首称臣的可怜模样。因为形势对他们大大不利,为了活下去,就只好忍气吞声装孙子了。在我的印象中,李姓的一个老地主开斗争会时嘴里被塞进了大粪,因羞辱难当,当天夜里就在家里悬梁自缢了……回想起村庄里的阶级斗争,现在我依旧心有余悸,不寒而栗。就像一个人变成野兽时,所有审视的目光都是冷漠与陌生的。
第二件大事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我的印象中,来到李家窝棚的城里知青,和作家笔下知青小说的描写是不大一样的。说得更白一点,知青小说作家的观点令人怀疑,他们把农村描绘成知识青年的流放之地,尝尽了苦头和磨难,这种看法是片面的。我们比城里的.知青更苦,但乡亲们还是挺过来了。我记得是1970年的春天,有些寂聊的李家窝棚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大卡车的来自省城的姑娘小伙儿,让一村人开了眼界。在世代耕耘的乡亲们眼里,这些年轻人就好像来自另外一颗遥远而美丽的星球。在人们惊奇探寻的目光中,一大帮小伙子姑娘们扛着各自的行李包,有说有笑地向村东头走去,那里有已经盖好的五间土房,也就是后来的青年点。应该说知青到来的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们是得到了乡亲们的尊重和欢迎的,可是下乡的时间一长,问题就出来了。这可能是城市文明很难和农业文明融和在一起的缘故,谁知道呢?反正知青白天和村里人一块儿下田干活,晚上便回到青年点休息。可是这些知青精力过于旺盛,且正值燥动的青春期,这就难免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来。首先是他们的胃口,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了,一些男知青到了月高风黑夜,就溜到农家偷鸡摸狗,然后带回青年点宰杀了煮了吃。起先村里人没有注意,还以为自家鸡舍里的鸡是被黄鼠狼叼走了呢?直到人赃俱获一个倒霉的知青被逮个正着,大家伙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善良忠厚的乡亲们的眼里,这些来自城里的小葱样的有文化的年轻人应该很有修养,是不会做缺德事的,胜于雄辩的事实,激起了村里人的不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关系有些冷漠紧张,仿佛他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城里的男知青不仅偷鸡摸狗,还偷李家窝棚的女人,有好几个俊俏的村姑经不住花言巧语的诱惑,失身被他们搞大了肚子。当然这些男知青是柔情蜜意的。但最终谁也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我记得村里的一个订婚的村姑,就这样被一个男知青勾走了魂失了身,由此引起来的一场暴力的后果是男知青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打他的小伙子被判刑入狱。80年知青大返城后,村里的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再也无须担心自家闺女受骗上当,被城里的男知青占了便宜!再后来我在城里听到了李春波虚情假意哼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就感到特别的恶心和别扭,并为李家窝棚付出过身体与真情的村姑感到难过。所以,直到现在我一读到知青作家的小说,就会很不自在,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可以肯定的是这批来自城里的青年不是救世主,如果你要问他们究竟是什么,最好还是问问李家窝棚的老百姓,他们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第三件大事是土地的承包到户。吃了几十年的大锅饭的李家窝棚的村民,对土地的感情似乎淡漠了,因为不论他们怎样的艰辛劳作,都改变不了清淡贫苦的日子,再加上人为的勾心斗角,人们难免心灰意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土地再次真正回归农民后,李家窝棚可以说一年一个样。先前老旧土气的土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砖石结构宽敞明亮的北京平,先前运输工具是马车,现在村里有了小手扶甚至汽车。当然这种变化更多的是体现在人际关系的融洽上,曾经为仇人的张姓家族和李姓家族,也不知什么时候弥合了这种感情的缝隙,两个大姓人家见了面,脸上均有生动的微笑。农村体制的改革,使一向忍气吞声的李姓家族的腰杆,好像一夜之间挺直了起来。这些造就李家窝棚的不辞艰辛的开拓者,对土地的感情就好像一座沉默的火山。现在好了,这座火山又喷射出巨大鲜活的能量,他们向自己承包的土地索取着财富和幸福,他们无疑成了李家窝棚最早的致富者,李家又秉承了子女严格教育的族训,不少人家出了中专生和大学生。这一系列的变化,令张姓和杂姓的村民刮目相看,并投去了钦佩的羡慕的目光。从此张姓和李姓开始了通婚的旅程。这种联姻的纽带,使村庄里出现了和谐欢快的音调儿,就好像历经磨难的李家窝棚,就应该有这么清清爽爽舒心畅快的日子。
关于李家窝棚,我耳闻目睹的或许只有这么多了。当我深情的目光一次次梳理养育我的村庄,和村庄周围舞蹈庄稼的绿色田野,我就隐约地感到,这座纯朴的村庄该有更多的鲜为人知的故事,可是我问村庄村庄不说话,我问田野田野不说话,我问长眠在地下的先祖先祖也不说话。一切都好像随风而逝,村庄留给我的只能是记忆的断章。尽管如此,当我以游子的身姿远远地望着她,我还是真实地感觉到她真实的存在,以及对我短暂生命的无比重要。从诸种意义上讲,李家窝棚是我精神的盐肢体的骨,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我敏感的神经,没有这座朴实无华村庄的存在,我就没有故乡,我飘泊的一叶心舟,也就不可能在如水的月夜下划进温馨的港湾。当我的血脉沿着记忆的泉流飞溅而下,我就知道,有一种滚烫的情怀注定为某一座村庄打开。在那里,我所有的站立和凝视,都是更好地完成对村庄款款深情的依恋与挚爱。我为我的故乡李家窝棚真诚祈福,在江南这个流火的夏天,我燃烧的激情只为那永不颓废的遥远故园。337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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