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菜园散文
奶奶去世已有一年了。
可我却执拗地认为,奶奶依然好好的活着,满头银发笑容满面,在离我几百里之外的故乡,经营着她那片小小的菜园。
说是菜园也不只是菜园,在菜畦旁边也长着几棵果树,养着几丛鲜花,而我的老家则在这些红的果绿的菜艳的花的映衬下,成为乡村一道最美的景致:春天,有粉白的杏花和桃花依次开放,飘香十里,艳煞了温暖的阳光和湿润的空气,也照亮了乡村那双静寂一冬的眼睛;夏日,园里的各样蔬菜则争相展示它们生命中的葱郁,豆角、柿子、黄瓜、辣椒——无一不是浅浅地开出几朵小花后,便匆匆地奔向自己结果的使命,这些蔬菜内敛的美,成就了农家一日三餐的丰富和新鲜;秋的天高气爽孕育了人间的瓜果飘香,这时的菜园会慷慨地赠人们以甜香的杏子、桃子和枣子,还有那些在地下羞涩而饱满地生长着的土豆、红薯和萝卜,在收获的同时,人们更是对菜园充满感激,你太累了,也该歇歇了;虽然乡村的冬季是枯燥的寂寞的,但菜园里却有孩子们堆出的雪人,守候着沉睡的菜园就像守护着一个美丽的童话,而静默的菜园此时则是敞开怀抱,晾晒着农家的玉米和柴禾,为主人再做一点最后的贡献。
菜园的历史就是奶奶的历史。
奶奶的父亲是个货郎,在别人都靠种几亩薄田或给地主家打工来维持生计的年代,他已懂得适应乡村市场的需要,适时地更换货物,从而早早地积攒下了一些钱财,买房置地娶媳妇——我故乡老家的那块宅基地和菜园便是这么来的。奶奶的母亲在生养了三个子女后便撒手人寰,奶奶的父亲怕后妈对孩子不好就一直未在续弦。可是上天并未怜悯这个丧偶的货郎: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奶奶的哥哥,在六七岁大的时候,一次吃饭不小心把小铁勺插进了嗓子,活活憋死;他的小女儿也就是奶奶的妹妹,刚两岁,当奶奶的父亲在菜园里锄土豆时,把她放在地上玩,结果孩子着凉,腹泻不止而死。悲痛之余,奶奶的父亲则便愈加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在别的孩子吃不上穿不上的时候,奶奶却经常是身上穿着新花衣嘴里含着棒棒糖。
而那时的菜园,只是奶奶幼时玩耍的场所,没有更多的内涵。
时光荏苒,转眼间奶奶已长到了十六岁,窈窕的身段,如花的面容,惹得村里人人赞叹:“哎呀,多俊的姑娘啊!”那时,俊俏的奶奶常常在自家的菜园里种菜、浇水,那一甩一甩的长辫子不知勾走了多少有意无意路过奶奶家矮墙的小伙子的魂。可是,心高气傲的奶奶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本村一户高姓人家的小伙子。说起那高家小伙,不仅生的一表人才、温文儒雅,而且还在镇里的一家工厂上班,当时在村里也是许多姑娘倾慕的对象。每每他路过奶奶家的菜园,奶奶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悄悄地望他一眼,这一眼自然是含情脉脉不胜娇羞,而那高家小伙也常常是红着脸庞对着奶奶傻笑——那时,奶奶的心事就像菜园里那棵桃树上绽开的嫣红,粉的像霞轻的像云,牵牵扰扰,与春风纠缠。终有一日,高家派媒人来提亲,说那高家小伙和奶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几生几世修来的好姻缘。可是,任凭媒人巧舌如簧,奶奶的父亲却把一张脸沉得阴云密布,理由是: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嫁了高家小伙,得跟他到镇上去生活,谁来为他这个老头子养老送终?这样的观点现在看来很迂腐,可是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把养老送终看作是继传宗接代之后的头等大事,无人养老是一种耻辱,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而奶奶又怎能忤逆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父亲,她只能在无数个静寂的夜晚,悄悄地来到菜园里,对着满园的缤纷翠绿流下自己豆蔻年华里黯然的泪滴。
从此,那个高家小伙再也没经过奶奶家的菜园,直到几十年后他携夫人回乡探亲。那时我已懂事,自然也听一些人说起过他和奶奶的往事——望着那个气质高华,差点成了我爷爷的老人,我的心底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但这种亲切感也让我的目光穿越岁月的尘埃,看到了奶奶的心事落空后那失去了生气的菜园——落红有情,却化作春泥,翠色依旧,却干枯病瘦。那一段不堪回首的青春记忆,化作了两位老人相见时那脸上的凄然一笑,却云淡风轻。
后来,奶奶的父亲千挑万选,他选中了一个白姓的小伙,也就是我的爷爷——爷爷本是外地人,爷爷的父亲也曾家境殷实,但受了一帮赌徒的怂恿,走进赌场,在一夜之间输掉了所有家产,第二天回到家里后便一头栽到炕上,心脏病发作而死。而爷爷的母亲则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当天夜里自缢而死,只留下了年幼的爷爷。后来爷爷被姑姑收留,来到了奶奶所在的村子。从懂事起,爷爷便为姑姑家砍柴、放羊、割草、锄地,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时时看人家的脸色——而奶奶的父亲则正是看中了爷爷的不怕累能吃苦,会过日子这一点,从而把爷爷招为自己的上门女婿,为自己养老送终。爷爷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英俊的:他是小眼睛,阔嘴巴,身材矮小——这样其貌不扬甚至说有点丑陋的男子在当时是万万入不了奶奶的眼的,但是父命难违,奶奶最终还是嫁了爷爷,要不然怎会有今天的我?我想,在他们成亲的那一天,奶奶的眼里一定含着泪,悲苦之泪。
婚后,奶奶对爷爷的态度总是不咸不淡,但是,爷爷却表现出对现有生活的极度热爱。
那时,奶奶已无心打理菜园,她要么是独自坐在屋里发呆,要么是到几个女伴家里去串门。而爷爷则是毫无怨言地经营着那座小菜园:种菜、养花、浇水、施肥——看似活计不重,但却是在爷爷忙完地里的活后,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家后做的,有好几次,在给菜地浇水时,爷爷竟然累的坐在地上睡着了。
奶奶的父亲当时年事已高,并且得了一种怪病:不仅双腿瘫痪,而且浑身长烂疮。奶奶是从小娇惯了的,她根本不懂得怎样护理和照顾病人,做起什么事来都是笨手笨脚。倒是爷爷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照顾岳父的重任——每天,爷爷都坚持给奶奶的父亲熬药、换药、擦拭烂疮流出的脓水,清洗被弄脏的被褥。而爷爷的鼻子整日被那些奇臭无比的烂疮熏着,久而久之,便失去了嗅觉功能,再也无法嗅出任何气味,直到他逝去的那一天。看到爷爷对自己的父亲如此精心照料,奶奶心中渐生感激,可是这种感激却与爱情无关。
后来,奶奶的父亲去世,爷爷也因出身好而被镇里的工厂招了工,成了一名金矿工人,而奶奶也沾了爷爷出身好的光,被选为村里的团支书,整日领导着一群妇女识字、生产、抓思想、促新风。那时,我的父亲已出生了,可奶奶却把孩子扔给她的一个姑姑代为看管,继续去风风火火“干事业”——爷爷是纵容、疼爱奶奶的,他不忍心去责备奶奶,只要奶奶喜欢做的事,他几乎全是无条件赞成。爷爷到镇里上班后,考虑到晚上奶奶和孩子没人照应,便总是在下班后匆匆步行回家(那时家穷,买不起自行车)。从镇到村,大约是30多里地,所以爷爷往往是晚上戴月而归,早上披星而走。听说有一次,爷爷还遇上了“鬼打墙”,走了一晚上都没走回家,等早上鸡鸣才发现爷爷是绕着一座坟走了一晚,竟生生地把坟周围踩出了一条小路!这件事被奶奶知道后,她要求爷爷等工厂放假再回来,不许再贪晚——此时的奶奶还是很担心爷爷的安危的。
奶奶开始找人跟她做伴,往往是找一些村里的半大女孩,因为这些女孩大都很懂事、干净,而奶奶的爱干净是全村出名的。后来,奶奶跟爷爷商量后,便利用家里的闲屋招了一家住房的,所谓住房就是不掏房租,无非与主人做个伴而已——可偏偏招的这家人是县里头派来的一名干部及其家属,那个干部据说也是英俊风流,因为工作关系和住房关系,他与正是美丽少妇的奶奶接触颇为密切。我想在那时,奶奶或许是动过情的',毕竟那名干部与那高家小伙有许多相似之处,如英俊的外表、文雅的谈吐、细致的内心。后来,渐有闲话传出,爷爷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爷爷开始是不相信的,后来他终是忍不了流言蜚语的搅扰,而对奶奶摊了牌:“你,究竟想怎样?”奶奶无言以对,于是爷爷便愤然离家,头也未回。
那干部倒也知趣,他察觉到爷爷和奶奶之间出现婚姻危机后,便悄然淡出了奶奶的生活,回到了县里。于是,偌大的一个院子,只剩下奶奶和我的父亲。那些日子,奶奶保持沉默,我想她一定在思考自己的感情世界和未来人生,而爷爷,是否是那个值得她用尽一生去爱去守的那个人。直到有一天,奶奶发现家里的菜园已荒芜了许久,再也没有往日的蓬勃生机了,她才意识到她生活中那个最重要的人已经有半年未归了。
还未等奶奶去寻爷爷,镇上的金矿便传来了噩耗:爷爷在一次下井时,被掉落的矿石碰伤了头部,生命垂危!来不及多想,奶奶把父亲托付给邻居照看,背个小包袱便匆匆赶往镇里——那个她一直不愿正视不愿去爱的人,如今真的可能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为何,她感不到一丁点的轻松和解脱?她想起他从不让她下地干活,甚至菜园里活计他都包揽下来;她想起他毫无怨言地伺候自己的父亲,直到老人含笑而终;她想起他披星戴月地走三十多里路,只因担心她夜里害怕;她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常常在夏天的晚上坐在菜园里乘凉,她不愿和他说话,他便看着调皮的儿子和沉默的她微笑;她还想起他会织毛衣,缝袜子,包饺子,洗衣服;她还想起他的善良、热心、忍让、宽容、勤劳、朴实——一路上,奶奶想起了很多很多,点点滴滴,都是爷爷的好,三十多里路,奶奶跌撞地走了一路,泪流了一路。
当奶奶看见爷爷时,爷爷还处在深度昏迷之中,医生说恐怕得等奇迹发生。而奶奶,这个心气极高的女子,此时竟也变成了一个贤良、谦恭的小媳妇,安静地守在爷爷床前,细心伺候。每天,她都会跟昏迷中的爷爷说很多很多的话,语气轻柔,深情脉脉——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便无从知道了,这是她和爷爷在后来的岁月中共同呵护的秘密。也许,是上苍怜悯命运多舛的爷爷,也许,是奶奶的真情告白起到了神奇的作用,总之,在昏迷了数月后,爷爷竟奇迹般地醒来过来。
爷爷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孩子还好吗,菜园是不是该打理了?”
奶奶喜极而泣,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会说什么想你念你这些缠绵悱恻的话,他的爱从来都是深埋在心底,不肯轻易示人,但却流露于生活,时时刻刻温暖着你的心房。那一刻,奶奶发现,原来她已爱上爷爷很久很久了。
后来,奶奶和爷爷一直过着甜蜜恩爱的日子,而那些不愉快则被岁月尘封为历史的记忆,在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它们沉淀为供奶奶和爷爷的爱情生长的坚实土壤。
再后来,爷爷退休、去世。在爷爷离开后的那段日子,神智有些不清的奶奶一直坚信爷爷还活着——吃饭时,她会多拿一副碗筷,摆在爷爷原来坐的位置上;睡觉时,她总是先为爷爷铺好床,她才肯睡;她房间里的门,奶奶是断断不会上锁的,因为她怕爷爷深夜归来打不开门;而家里的那座小菜园,她也不愿别人插手打理,她会在给蔬菜浇水、施肥的时候,念叨着:“老头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帮我干活?”
在爷爷死后三年,奶奶也因病去世了,临终前,她面带微笑,一脸幸福,就像她牵着爷爷的手,站在自己的菜园里,看着翠色溢满眼帘。
原来,我们平凡人的爱情就像那座小小的菜园:可以有几株怒放的鲜花,承载你那些风花雪月的青春梦想;可以有几棵挺拔的大树,抚慰你那些遥不可及的崇拜倾慕;但是,那些不艳丽不高大的蔬菜才是你生活中的主角,它们会用自己的实实在在为你的一日三餐演绎一段传奇,终生不朽的传奇。
就像我的爷爷,他用他生命中所有的真诚和爱恋,默默地为奶奶营造了一座爱的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