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记散文
母亲节是在婆婆家过的,是妻子和儿媳的身份让我难逃这份责任,当军前一天就提醒:明天是母亲节了,咱们得回家看看。我心里分明有一种本能的拒斥急闪而过:为什么?有我什么事呢?但表情只停留在迷惑淡漠上一秒钟便醒悟过来:在那里是没我什么事,可往往在有些事情上,本质远没有表象那么强大,我必须象所有周到懂事让人找不出破绽的女人一样,去走这个过场,更何况,从广义一点儿的,不追究牵系的意义上,婆婆也的确可称为母亲。于是我点头:哦,好吧。
婆媳只不过是后来派生出来的社会关系,它是因一段缘份而起的,又和缘份无关,因之很偶然,也很生硬。中间总要经由一个男人,在这个男人的这端和那端被勉强地,无选择地连在了一起。这样的关系让人很恍惚,在他称呼咱妈的时候,我常常满脸错谔:你是说谁妈?你妈还是我妈?让他觉得很费劲很扫兴,再称呼时就干脆你妈我妈说得肯定而清晰。
婆婆见我们带着礼物过来很高兴,当然这高兴的来源是以她儿子主导的,我只不过是一个适宜的乖巧的陪衬,是家庭欢聚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背景,这个背景的功能就是在他们边看电视边聊家常的时候知趣地退出,到厨房里忙活,如果军也进厨房帮我,婆婆就冲她儿子嚷嚷着:你上班这么累,去歇着吧,我来。推让的结果是哪能让老太太来呢,最后还是只留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才罢休。而我也乐得在融不进去的气场里有个清静地,无非是得做一大家子的饭,洗一堆油腻的碗而已。回来的路上,我松一口气,然后不平又嫉妒对他说:你妈可真逗,怕你上班累,她难道不知道我倒班,比你还累吗?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一想:道理也可以这么讲的,除了自己的孩子,在她的眼里,谁还是孩子呢?
对军的倍受偏疼表现不正常的嫉妒,还有艳羡,也许是因为自己从来也找不到受点宠的地方吧。
母亲节让人自然地想起了出身,来处,虽然没有做过生理学上的母亲,至今也还算不上是很牢靠的母亲,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了一些磨难和经历,吃了人间的不少苦头后,一样能知恩和宽谅。也就是说,人非得等到历尽千帆皆不是,荒唐言,辛酸泪都有的时候,才识得其中的历害,才知融通消解,才在母亲节时认真地想想母亲,想想血缘这份奇妙的不知哪里来的赠予。
我离母亲很远,远到需刻意体味这层仅有的关系,从一出生起,我就流落在外了,各种原因,我被送到姥姥家寄养直到七岁又被送回来,这个阶段的七年,是没有记忆,没有历史,可塑可造,浑朴天真的七年。所以,七岁的我,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没有一点亲熟感觉的家里,多么吃惊害怕,原来我兴奋地告别的地方,坐火车来的地方,姥姥家的火炕,菜园子,小人书,小姨,二舅都不是我的了,这是多么彻底的颠覆,我哭着不肯留在这里,但送我的小姨忽然就不见了。我只好孤单地呆看弟弟妹妹的妈妈坐在床上缝绵被,他们俩一个趴在妈妈的背上摇晃,一个抢着给妈妈穿针。我认为那个妈妈不是我的,她给我糖吃,给我新衣服穿,不过是对到家里做客的别人家的孩子的一种招待而已。我不敢大声说话,吃饭时不敢夹菜,对谁都小心翼翼,不过是在别人家的拘谨。
从此,我和母亲就形成了这么样一种永远也熟不起来的夹生关系,久之,她火爆的,一点就着的性情受不了我总是那么一副凄哀退僻表情了。找着碴发作,或是扫地没扫干净,或是写作业时磨洋工,狠狠地骂:死人样,给谁看呢?谁欠你钱了?笨死你吧,还能干个啥?骂着骂着,随手抓个物件扔过来,我不躲,也不回嘴,戳在那儿,恐惧地听着,心里一抖一抖的。很小的时候,就很苍老地想:我要在这里挨到什么时候呢?得使劲忍着,在这个家里可千万别出声,别惹事,得拼命干活,那样妈就不会看我不顺眼了,我得在这个家里长大啊,世界虽大,再没别处是我家了,经我暗中观察和确认,我不可能有别的流离于这个家之外的出身,邻居一看到我就说,你和你爸长得最像,特别是嘴巴。说得我很气馁。
我始终躲着母亲,躲得远远的,就是在极度羡慕妹妹敢和她对吵,极度渴望也像妹妹一样和她撒娇,和她聊天,和她搂搂抱抱的`时候,也没有走近过。我们是在彼此都不理解不了解不勾通的艰难中度过我的少年时光的,大一些的时候,听见她苦恼地对爸说:她可真冷,怎么好像没人情味?无论怎么都不能让她高兴,莫非我们上辈子欠了她的。听了这话,我心里恨恨地无理地想:谁想要这样胆怯孤苦的样子,既这么不待见我,为什么要生出来?
她对生了我似乎真的感到很懊恼,离开家,工作以后,我终于敢平等和她对话的时候,曾向她求证过我的生日到底是哪天,她不耐烦地说,不记得了,我怎么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虽然知道她的确是我的妈,但我从不知道她身上的味道,我们距离很远很撩草地审视对方,长久的分离让我们不惯于亲近对方,越不惯越觉得亲近是很怪异很羞于见人的事。越不亲近就越觉得对方的身体里长着背逆于对方的芒刺,甚至于觉得那是丑的了。一次见她脱了袜子的脚,又厚又短,心想脚怎么长成这样了呢?年假回来,帮她照顾小侄子,说到小孩子的肚脐怎么和大人长得不一样呢,一时忘形,我掀起衣服:你看,我的是这样的。母亲的眼神很憎恶地瞅了一眼,马上移开:你多大了,他多大,能比吗?我怎么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脱胎于她的这具肉体如此嫌恶?而我又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儿一样包容热爱母亲的一切。
随着年纪的增长,识得了更多更深的活着的无可奈何,反觉得和母亲有些走近的趋向了。每当我在家里发着火山一样爆的脾气,就想这是来自于母亲的基因,这时,我已经能够把她的无故发火理解为眼里不揉沙子。她太追求完美,太不容瑕疵,绝不能容忍中间地带。但也止于发泄,又不能真正改变什么。这是悲剧性格。这把年纪了,才知道同情母亲,试着理解母亲,也不为晚吧。不知道远在家乡的已步入晚年的母亲,还想着那个她从未疼爱过的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