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在歌唱散文
窗外,中午的强光泼进来,明亮生动了室内一切,亦明亮生动了我的记忆。抬头看天,天上正跑着一大群绵羊,白白胖胖、松松软软。绵羊就是白云,我分明听到了云在歌唱。
我想,这时候准是老家的弹花匠开工了。摘一片云朵摊在地上,将祖传的大弓拿过来,弹花匠就一个人坐在雪白的云彩里,手执木锤,在弦上一勾,“邦嚓嚓、邦嚓嚓”的音符,带着令人心颤的揉弦,像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在银色梦想的边缘,打动了云的情感。云精灵们就开始围绕着孤独的弹花匠,围绕着纷纷飘落的音符翩翩起舞。
弹花匠使的是后羿射日的弓,绷的是高山流水的弦,弹奏的是只有知音的云精灵才能听懂的心曲。弹花匠的工作,是世上最原始最优美最诗意的工作。
然而,徒有羡鱼情的旁观者,仅仅看到他们工作的美丽,看不到他们的隐伤。那些无孔不入的游丝,那些棉花皮肤上的银屑们,正是在弹花匠的歌唱声里,悄无声息的'靠近他,像潜伏密布的无影杀手,从牛筋琴弦上轻轻跳开去,四处游窜,捕捉杀机。它们顺着弹花匠的呼吸,寻找突破口。逆着轻微的鼻息声游移脚步。主人嘴巴上贴有白色门禁的话,它们就潮水般涌进鼻孔。它们以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站立在主人的睫毛上,驻扎在他的发梢上,成片成片地躺在他的衣服上。
弹花匠就这样,被棉花包围,被白色污染,在弹棉花的同时,把自己也弹成了一团“人”字造型的棉花。为了让天空不再被阴霾遮盖,为了让世界白云一样洁净美好,弹花匠无惧身陷飞絮的重重包围,总是一个人不屈的孤军作战。弹花匠为云而生,为云而死。他就这样在云的霓裳羽衣舞蹈中,渐渐消解自己,隐去了自己。
在老家的时候,我最爱看弹匠师傅弹棉花了。至今看到白云,就想起了棉花,就想起弹匠师傅寂寞的歌唱,耳朵里就住进了那种低沉而深情的弹弦嗡嗡声,久久不散。
每年秋风弹尽了叶子,就轮到弹匠进城弹棉花了。夫妻双双结伴而行。女人背弓,男人背盘。盘是压紧膨松棉花的大圆盘,清漆亮着,木纹圈起。夕阳喜欢紧随他们,在地上拖出跟踪的影子。吆喝声也被秋风扯细拉长,传得悠远:弹棉花,打棉被吔……
总有人家要打棉被,弹匠师傅的生意好得很呢。小城人吃穿住行都节省,盖了十几年的旧棉被,舍不得丢掉。被子硬了,薄了,盖在身上不暖和,添些新棉,交给弹匠,和旧棉一道弹一次,重新加线,就成了暖和的过冬被子。
弹匠师傅在堂屋铺开篾席,把新旧棉花摊在席子上。人就坐在席上,开始用大弓弹花了。“邦——嚓嚓”的弹跳声,震颤着嗡嗡的回响,在屋里屋外如溪水陡涨一样。弹音不绝,游丝飞翔,浪花堆雪。棉花像泡沫一般蓬松着,似白云一样翻卷着,把弹花匠的忧郁都掩埋了。污染与劳作得到回报,一天能捞个十几二十元,算是小城人较为丰厚的收入了。
有年寒秋里,妈妈把老婆婆的旧棉被翻出来,重新打一下,再添些新棉。弹匠师傅在弹旧棉被时,弹出了花花绿绿的钞票。这是我家老婆婆积攒的零花钱,总共有百多元。那时候百多元可是个大数目呢!弹匠师傅一声不吭地将钱收起来,一张不拉地全交到老婆婆手上。老婆婆特地打发我去酱油巷对面的馆子,买两碗羊肉面犒劳弹匠夫妇。老婆婆用慈祥的目光,眼看着他俩把羊肉面吃完。那面条的羊肉香气,穿透几十年的时空,仍然在我记忆里新鲜着。而弹匠师傅大口吃面的神情,我至今都觉得很美很美!
哦,白云在歌唱,愿它那遥远的歌音住进我心灵的房子里,陪伴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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