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的深情散文
一
其实,我对这块田园的第一个记忆很遥远,遥远到渺小和虚无。那时我的祖父还年轻,这个厚道而淳朴的中年人,提一柄锄头站在一个春日的田园里,与一些尖硬的土坷垃较劲。这些小小的土坷垃里都有一个几近腐烂的植物的根茎,它被埋了整整一个冬天,现在祖父正把它们翻出,敲掉泥土,归成一堆,再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收起,背回家去。
你相信吗?这些植物的根茎,竟能温热冬天的一铺火炕,能使一个贫寒之家享受到坚冰摧残的为严冬的温暖。这也是我对田园里一切植物“有用论”的最初记忆和印证。坐在冬夜的茅屋里,听着北风叫响屋檐,昨日还坚硬的荒原一夜之间变得苍白和辽远,变得悄无声息,寂无人迹。始才觉得人们从春到秋的操劳其实是仓鼠的操劳,是人类自己对生命本源的一种忧患和对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简单幸福的追寻。柴草使人明亮,而田园无疑给人希望和不熄的信念。有了这样的信念,我们时时都可以站在田园辽阔的胸怀里。即使土地坚硬,也依旧贫瘠,但却可以撒下新的种粒,长出新的希望。
可是,这个春日的下午并不比往日多一丝温暖。阳光从偏西方斜斜地照过来,照在这块苍白而贫瘠的土地上,村庄成为一个遥远的点缀,而几株尚未反青的植物,加剧了大地的荒芜,于是这个下午也就空旷无比。
我一直惊异这段幼年时的影像为何久久地存在我的记忆中不能被漫长的日子所湮没。难道是辽无际涯的田园惊扰了我记忆的神经,还是祖父能给我留下温馨日子的时刻太少,以至于让这份记忆弥足珍贵起来呢?再后来,祖父也只是给我留下一个有山羊胡子的影子,再之后他与这块田园发生的所有亲密的劳作都与我无关了。我甚至觉得,我在后来的成长中都很少有机会再喊他一声爷爷,也没再享受过他给予我的任何关爱。他,在我的记忆中只剩下偶然的相遇,相遇后徒然地走开。余者皆为空白。
父亲从来不善农事,如果拼体力,父亲会败在所有庄稼人的手下。所以父亲并不是开启我田园生活的导师。他甚至都不能算是我步入人世生活的导师,但他给了我童年无尽的溺爱和娇呵,使我灰暗的童年有了温暖的色彩。
我看着姐姐走进田园的时候,弱小的心灵产生过疼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我站在母亲身后,痛苦地看着她为我们辛勤操劳一样。这种疼痛一经触动,就绵长无期,丝丝缕缕。尤其当人们跟母亲说要照顾姐姐的时候,我知道姐姐在为这个家庭付出体力的时候还很弱小,小到还需要别人的照顾。这也是让我深深回望和挚爱着这片淳朴乡土的一个原因吧。它的乡情是那么浓厚,浓厚到无论走到何时都洇在你的心里化不开。
我是作为母亲的帮手,与她一起走进这块土地的,也是很小,小到还不能独自行动。那时,母亲背着背筐和麻袋去拾柴,总要一条田畴一条田畴地走过去。她寻觅着能煮饭暖炕的东西,像去寻找一件无价之宝。起初她还想拾到一些整柴或者杂草树枝之类,但是田野里所有的植物都还冒着浓绿的烟雾,哪一样东西都不能燃起火焰。失望之中,她走进了那些低矮的灌木。那时,这块土地的碱性很大,因为要治碱,都规整地挖了沟渠,沟渠两边几乎都种了紫穗槐。母亲走到这里,并在这些灌木丛里拾到柴禾或许正是冥冥中的一种必然结果。当初她建议父亲在沟边上种这些紫穗槐时,却根本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受益于它们。此时,她发现了这些植物落在沟渠下边的一层厚厚的铜钱大小的叶子和一层细细的树梗。
这么多年,那一层层细小的紫穗槐的叶子和树梗,永远像棉絮一样铺在那里,温暖着我在坚硬的水泥丛林中的生活,使它变得绵软、柔韧。但是,当年那些树叶与树梗却似乎只属于一个母亲和她幼小的孩子。是的,是独属于她们的那一段岁月。她们在长长的沟渠里,用笤帚扫,用耙子搂,用麻袋装。她们兴奋,因为,再没有第二个家庭需要这些东西。她们酸楚,只有她们的生活才缺少树叶和树梗。然而,也正是母亲让这些树叶和树梗不在积满雨水的沟渠里腐烂,而让它在寂寞的灶塘里熊熊燃烧,成为我们经年累月的'一种无价的积蓄?从那时开始,母亲每年都扫这种树叶,直到秋后紫穗槐条子被割走,才停止这项劳动。
当我成大,和小伙伴们一起走进这片田园也就成为必然的事情。我们不只是拾柴禾,还有拔草,打菜,拾庄稼,那时的田园对我们有多少诱惑啊,让我们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走向它,走进它深深的腹地。而一旦站在田园的中心,那种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就会遍布你的周身。因为,苍茫大地上永远有我们不能了解的隐秘,也永远有我们从生到死都无法承受的东西。在一个阳光灼灼燃烧的正午,我曾深深地向广袤的田园深处瞭望。那时,大地巨大的热能正以无数条隐约又优美的曲线升腾起来,并以无以数计的热能单位散发到没有尽头的苍茫太空,而大地上的一切——远方的村庄、树木、庄稼、如蚂蚁一样弯身劳作的农人,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这情景一旦成形便具有魔幻的力量。它不褪色、不模糊,不消失;却能让你久久地凝视,呆呆地瞩望,默默地无语。当长天大地在你眼前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你忽然发觉:人只不过是一介被其紧紧包裹着的众多草木生灵中的一个,他何其渺小,何其无力,何其迷茫。那时,你被它们征服,张惶而又迷恋地瞭望,并将这一行为演变成为一种义无反顾的凝视动作,一种纯粹的积习。以至后来,每每行走在大地上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凝视起延伸到遥远边际的一切,我总希望从那里了解到我们未曾了解的事物。而每次我只能惆怅地收回目光,将所有的不解之迷隐藏到内心深处。
平原,无论是冬天还是夏日,都以平坦的姿势铺展在你面前。你可以俯视它的苍茫,也可以仰视它的高度。即便,我的脚步只停留在一块裸土上,我的心灵也会随着田园的悸动而悄然飞翔。我知道,田园上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人,每一棵植物,每一片叶子,每一株果实,都深深地附丽着我的一种心境,我最初遥望大地时产生的那种认知。
谁没在溽热的夏季亲闻过青涩的庄稼,谁就不知道庄稼奉献给我们的乳汁有多么甘甜。谁没在阳光下走过青草,谁就不知道青草的芬芳。谁没在田园深处凝望过广袤大野,谁就不能真正体味苍茫与浩荡的真正释义。我喜欢遥望种满了庄稼的田园,喜欢它们用绵延的纵深与广阔的气度撑开我的肺腑,让我深深地呼吸和萃取。我也喜欢那些裸露的土地,那怕是一小片,我希望我能亲手捧着它们,深深地下跪。因为,每一块土地都是柔软的,每一粒泥土都可以孕育绿色的生命。阳光一再用力,它是要把自身的能量注入到深深的泥土里。雨水的浸淫,风的剥蚀,霜雪的洗礼,无一不是如此。才使它能供养其上的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当我站在一条田梗上深情地注视着田园大野,其实,这也未必不是田园给我注入新的能量和力量。
其实,近距离的凝望田园,毫无美感可言。站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无论男女,他们都有一双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庞;他们的骨节僵硬,皮肤苍老;它们更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撤上种子,就能长出庄稼。尽管爱美的女人们烫了发,染了色,但仍旧柴屑满头。那些追随着潮流的后生们即便穿上新款式的衣服,也还丢不掉种田人的朴实外貌。村庄到处尘土飞扬,鸡鸣狗吠;甚至脏污,也有粪便的气味。然而那么多人与它不离不弃,热爱它,歌颂它。那么多人想起它就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它的魅力何在?我想,一块田园的诗意全在远方吧,在一个遥望者的记忆里,在她一回头的刹那,成就的是一个久远的传说,一个经年传诵的美丽的神话。
怀着这样的情感去看田园,我发觉随便一块田园都能激起我内心炽烈的情感。无论是搁荒的土地还是种满植物的田野。我总能不厌其烦地久久凝望着它们,凝望着种植这块土地的人,想这个农民粗糙的手脚、黝黑的面孔、敦厚的眼神;想他对于每一粒粮食的热爱,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我甚至想着他从种植到收获付出的劳苦,想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日艰辛。
故乡收割后的田野,在落日的余辉下一片寂静。除了成排成片的树木,找不到一棵直立的植物,就连一棵枯干的草梗、一片小小的树叶都被人们收走了。干干净净的原野上只有沉睡的土地,蛰伏的麦田。浇过水的大地一片刺眼的银光,闪闪烁烁。大雪下过一场又一场之后,田野里除了洁白空无长物。小麦在冰雪下冬眠,它是怀着一个村庄的大梦越过这个寒冷的冬季的。风从上古刮来,抚遍村庄的每个角落,然后又旋转着走开,带走这片土地最茂盛的麦种,最壮实的蒲公英的籽实;然而它到底能传递给亘古的时间什么样的消息;而后来者又怎么追溯和改写田园的历史呢?
在异乡,我看到过很多的田园,那也是在种田人都闲下来的季节吧。望不到头的原野上,没有一个人活动的身影。而有些庄稼的秸秆被成片成堆地遗留在收割后的土地上。更多更大面积的秋草厚厚地遮盖着纵横交错的田梗和搁荒的大地。树木多余的枝桠掺疵凌乱地散落在地下。这景象给了我从未有过的震憾。它和我故乡的田园相比简直就是一场盛宴之后狼藉的餐桌。
那时我深深体味到,我故乡的田园所诠注的无疑是一种更为辛勤和朴实的本质一一那里的人们视这片土地为开天辟地的生命,是生存的根本。而土地又像一位被赡养的老人,始终如一地受到人们悉心的照料。人们精心呵护着田园,田园又用丰厚的报酬回赠着这里的人们。深秋里,我看到过漫地的晚豆苗,齐整整、绿油油地生长在那里,远远地望过去,像这里的人们那朴实的心灵一样柔软而妩媚。还有春天刚刚苏醒的土地,在清明这个季节总有冽烈的风刮过,而它宽大的胸怀总是对浩渺的天空敞开着,似乎天空有多少风雨,它就能承受多少风雨。我也见过盛夏火焰一样四处燃烧的绿色,扑也扑不灭的绿的火焰到处蔓延。我们在这样的田野上走着,心中不免会生出一种瞬间被融化的感觉,一种要燃烧的欲望。
难怪父兄们在劳动之余常常说,这样的日子“给个皇帝都不换”。那时,他们坐在这块田园面前,背靠着一片古槐,耳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眼里布满温柔和幸福。他们感慨着清凉的风,迷恋着绿色的庄稼,怀揣一个庄稼人朴素的丰收梦想。
可是,当我远离了我们的田园之后,再也不能时常看到它。我看不到它混浊的眼神,木呐的表情,以及朴实的相貌和善良的内心。我在新的人群,新的思维环境,新的语言韵角里越走越远。终于有一天,我被一个不断重复出现的梦境所困绕;因为,梦里的村庄变迁了,就连一条小小的胡同也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它们被我的梦境重新分割组合;走过上万次的道路也被重新修葺;可是,只有田园,却总以旧有的姿态、旧有的面孔在我隐蔽的内心悄然耸立着。
现在,坐在一块田园的后面,我会变得非常安宁,那种精神上的满足使我的心灵有了一种庄重的归属感。我觉得,自己无论走到哪儿里,都有一个故乡依托着,于是我安静下来。但是,有时候我又变得很忧伤,因为田园不时会牵动我纷乱的思绪,它们扑朔迷离向我奔扑而来,让我瞬间怅惘。我由瞭望而怅惘,我因仓促的目光被时光阻隔无处可落而怅惘。于是当我走进大地深处,就会亲近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庄稼;并深深地呼吸它们带给我的无尽的芬芳。当我看到茂盛的青草,就会亲手割,晒在途经的路旁,只为看着太阳轻轻荡过它们苍青的身体,散出扑鼻的气息,以此体味那种久远的滋味,再次平熄一种震荡的激情。
哦!田园,我对你的瞭望,深情而无以弃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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