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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的疤痕散文
有阳的冬日,素简的公园。蓝天高远,白云游弋。各种树木,笔直伟岸,枝头的灿烂,夺目的葳蕤,已悄然而去。疏朗的枝条,揽风抱月,绽放热烈后的淡然。
凝望沧桑树干,疙瘩、划痕、凸起、生长路上的疤痕,似投石溅起的涟漪,在树干娉婷。触摸疤痕,粗糙的纹理,坚硬的质感,阳光、雨露、风霜、成长的风景,穿过手指的温度,在指尖泻下婉转,荡漾流逝的光影,牵动记忆的弧线,写下唯有疼痛,才能成长的流年。
一
时光如水,清澈见底,细节里的脉络,如石缝中的小草,纤细生动。
不会忘记,那是一个明媚的初夏,杨柳依依,绿草遍地。一所快乐的校园,一群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孩子,在课余玩老鹰捉小鸡游戏。眼尖的学生,看到远远走来的老师,抱着崭新书籍,急切高喊“快,老师要发新书啦!”
“呼拉拉”,像饥饿多日的云雀,看到撒在地上的粮食。一个个踮起脚尖,探出脑袋,紧紧围住老师。老师笑意盈盈,像温热的夏风,带着雨后清新:“不是发新书,是发你们订阅的《红小兵》杂志。”
《红小兵》杂志,靓丽封面,吸引贪婪的眼,蓝色海浪,金色沙滩,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学生,聚精会神听老红军讲过去的事情……
拿到杂志的学生,眼里有闪烁的星,脸上是绽开的朵。一个个如快乐的喜鹊,叽叽喳喳;也如闻到花香的蜜蜂,嘤嘤嗡嗡;更像捡拾到来之不易的宝贝,爱不释手。
是啊!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兴奋?七十年代的农村,连活命的粮食都很匮乏,那里还有精神食粮?除了语文,算术两种课本,哪里还有课外读物?可就连这一毛钱一本的杂志,也不是人人拥有,不是谁都能订阅得起。要知道,那时,二分钱一斤醋,一毛钱能打五斤醋,是全家一个月的调料,口里的充盈。母亲哪有闲钱供我买杂志?
我落寞地坐在凳子上,羡慕他们专心阅读的神态;陶醉于他们哗哗作响的书声;流连于若隐若现的插图。能拥有一本杂志,是多么自豪和荣光啊!
杂志的诱惑,像甜腻的糖块,黏稠着我咀嚼的欲望。
回家,大着胆子,看着灶台前忙碌的母亲,振振有词:“妈妈给我一毛钱,老师让订阅《红小兵》杂志。”“必须订阅吗?”看着白雾中母亲怀疑的眼神,我低下头:“不是必须,是我特别想看,俊仙、林丽都有。”母亲略一沉思:“这样吧,过两天就要赶集了,赶集时,让你爹给你买两只小兔,你负责喂养,养好了,卖的钱归你,订阅你要的杂志。”
“好!”我接过母亲浸湿雾气的话,仿佛接过心心念念的杂志。
于是,一个箩筐,一把镰刀,成了十岁的我下午放学后,永远的陪伴。那两只刚刚足月的兔子,也浮现成我脸上喜悦的期待。
杂志、兔子,兔子、杂志,电影般切换。如燃烧的火,像招摇的.帆,督促我,将下学路上的逗留、嬉戏,化为匆忙回家的脚步,化作取筐割草,闪烁于天间地头的身影。
一天天,在草丰叶绿的田野,割弈夕阳的余晖。一日日,余晖照亮肩头草筐的嫩绿,也照亮渐渐长大的兔子。
天空深邃,空气清冽,眼神干净。
水渠旁的芦根草,绿意盎然,节节攀升。父亲磨过的镰刀,像一弯新月,发出清澄的光芒。按捺不住这美丽的遇见,右手握刀,左手搂草,一把一把,噌噌有声。炫耀,在箩筐里膨胀;得意,让小小的内心张扬。忘形之时,“哧啦”一声,左手无名指,钻心地疼,殷红的血,汩汩外冒,浸染绿草。无名指甲盖关节处,像张开的嘴巴,翻着雪白的皮肉。泪水和着血水,在十岁的初夏,汪汪流淌……抓起绵软的细土,覆盖流血的伤口,拽一枚玉米嫩叶缠绕。回到家中,母亲伤口上撒盐,泥水混着血水,滴滴答答,随着母亲“傻孩子,怎么把土撒在伤口上,不怕感染”的絮叨,眼眶中涌出汹涌的波涛……
从此,左手无名指关节处,斜斜的疤痕,如冻僵的幼蚕,第一次娉婷在十岁的年月。付出换来回报,也终于用卖兔的钱,订阅到梦寐以求的杂志。
“这是我的杂志”,虚荣,写满天真的面庞。“用我的钱订的杂志”,骄傲,溢满稚嫩的胸膛。手捧32开本杂志,闻着散发油墨香味的纸张,新奇而亲切,激动而欣喜。轻轻翻阅,美妙的故事,精美的连环画,朗朗上口的诗歌,图文并茂。知识性、故事性、趣味性融为一体的杂志,为我打开了阅读的窗口。白色的纸,黑色的字,似夜空的灯,像五彩的线,在少年时空,织起与文字缠绵的帷幕。
平凡的日子,曾让我疼痛难忍的疤痕,在荏苒时光,依然可见,但已娉婷如花,绽放成以书籍为伴,每一秒都是良辰的愿望。
二
光阴似箭,岁月留痕。青春时的经历,在回放中长出纤细的藤,攀爬,逶迤,舞动无法抹灭的过去。
左侧,胸部,靠近肩胛处,二公分长的白棱,记录着三十年前灼烧的疼。
十八岁的芳华,藏着青春浪漫,长着飞翔欲望和拥有整个世界的野心。然而,高考失利,饱满的理想,如扎破的气球,白衣天使的美梦,如沉入水底的铁锚,令我寂寞孤独,沮丧无聊。
整日昏昏沉沉,没有肥腻的美食,却有油腻的状态。正在失落自卑之时,适逢春花烂漫时节,一纸招工录用表,点燃梦想的火苗。乌黑的发辫,蓬勃出离开广阔天地,昂扬出工人有力量的斗志。
药用玻璃厂,让我充满新奇。虽说当医生的愿望变成破碎的泡,但制造药用玻璃瓶,却也与治病救人有同工之妙。
新招的工人,如春天的玉兰,一个个激情勃发。培训一周,基本熟悉了机器性能,掌握了操作流程,熟稔了产品标准。
三百多平米的车间,是施展才艺的舞台,四个拉丝机,四个封底机,是彰显技术的机器。早、中、晚,三班倒体制,各八个小时工时,被平均二十来岁的青春,写下我把芳华献给你的誓言。
十八岁的我,穿着蓝色工衣,以一生中最芬芳的年纪,绽放于一号拉丝机面前。青春的马尾,在拖举上管,目测调火,产品检测,割丝封底一系列工序中闪烁。每月近百元计件工资,是对燃烧青春的酬劳,也是对母亲的回报,更换来带班长的夸耀。
盛夏,月亮随我走进车间。机声隆隆,灯光闪闪,玻璃哗哗,热浪滚滚。面对独自一人管理的高大机器,抱起一点五米长,重二十多斤的玻璃管,踮脚拖举至铁架上,像举重运动员,不辞辛劳,也像拔节的竹子,噼里啪啦。
铁架下,十二簇忽忽跳动的火焰,映红我的眼帘。温度达几百度的火势,烧烤焠炼着一根根陆续下落的玻璃管,也烧烤着我青涩的脸庞,最美的年华,更烧烤着我,调试乙炔火外焰内焰的手指。“呼”,调试火势的手套烧焦了,“哧啦”,拧火焰的拇指烫伤了。灼热的火焰,烧制的管,燃烧的青春,烫伤的指……
间隔受热的玻璃管,像节日的彩灯,炽热火红,一根根有序而下,被十二个小轮,趁势按住,压稳,拉长。按住的是瓶,拉长的是丝,瓶与丝,粗与细,牵牵连连,像间隔串起的十二颗糖葫芦,躺在倾斜的铁板上。符合尺寸的瓶身,粗细合适的瓶颈,齐整整,热烈烈,亮晃晃,放射着浴火重生后的光芒。
“咔嚓、咔嚓”,均等割离,一个个针剂小瓶,顶着秀气的颈项,等身而立,挤满手掌。小心整理,一层层叠放于铁盒中,内外清澈,干净通透……
黎明前的黑暗,机器的轰鸣,变成催眠曲调。脚步放慢了,双手痴呆了,眼皮沉重了。恍惚间,听到“呼哧、呼哧”的怪叫,迷离中,听到带班长的吆喝……强睁眼睛,大吃一惊,铁架上的玻璃管,横空出世,与乙炔火焰加热的管子纠缠一起,炼成了火红一团。我慌忙拿起铁棍,打碎纠缠,烧红的玻璃,狗急跳墙,四处飞溅,乘我无备,一截玻璃从领口钻入。“哧啦”,像点燃却没炸响的小炮,烧烫的肉皮,火烧火燎,解开领口偷瞧,左胸处,一拇指般的火炮,似一粒羊奶葡萄,湿漉漉,颤抖抖,不怀好意,像藏而不露的匕首,斜斜刺向肋窝……
隐忍疼痛,却,忍不住眼泪盈角……
在时间的罅隙里,十八岁的年华,种下蜈蚣状的疤痕,曾让我含泪强咽的疼痛,经三十多年拥吻,已随风而去。现已娉婷如花,只留下往事翩翩的嫣然,也绽放成做事必须认真,心无旁骛的警醒。
三
日子,在岁月的年轮中渐次厚重。总是这样,生命长河里的每一次远航,常常会付出代价。时间的骨骼,疼痛的疤痕,又在我三十一岁的春季降临。
从农村中学,入调师范学校,心中是惊喜的暖,报到时却遇到扑面的寒。“三不准”(不能当教师,不能评职称,不能分住房)规定,像箍在头上的紧箍咒,针扎般,疼痛莫名。
本是传道授业的我,被安排干教务处内务。没想到,上午宣布的决定,下午竟然又做调整,被告知负责全校卫生。一番“卫生是学校脸面,关乎社会形象,通过了解,你管理学生有方”处室领导冠冕堂皇的高帽,刷刷刷,扣在我头上。其实,对于刚到新单位的我,被调离讲台,已如离群的羔羊。内务也好,卫生也罢,又能怎样?反倒觉得堂堂中师,朝令夕改,像被人玩于股掌。(事后证实,果真如此。)当时的我,有风中鸟巢的孤独,还有“庙里和尚,先来为大”的凄然。无怨无仇,为何这样?喜悦的心境,结上郁闷的疤痕,心中的疼,像闪电传遍全身。
母亲“宁让身体受苦,不要让脸受苦”的话语,再一次在耳边想起。生性好强的我,无可奈何,担起学校“形象设计师”责任。
一年四季,繁星满天,灯火迷离,为赶在八点上班前,将清爽整洁的校园呈现。每天早上五点,(因丈夫工作异地)只好将还在熟睡的儿子,屋内反锁。推车急驶,十五分钟的车程,唤醒睡意朦胧的校园。
“刷刷刷,沙沙沙,擦擦擦”的清扫声,是唱给校园的晨歌,春来除杂草,秋来扫落叶,冬来堆积雪,是画给校园的图景。辛苦的付出,默默的承受,换来美丽清新的校园,也换来“三不准”的解除,更换来领导赞许的眼神。确实,吃苦、隐忍、少说、多做,是对人最好的锻造,明媚,定能驱散阴霾,走过夜色沉沉,才会迎来更美黎明。
三月,春意中透着寒意。接到通知,近期有兄弟校要来参观,环境卫生至关重要。咬牙忍受已疼一月的肚子,一如既往来到学校。从寝室、到教室,从厕所、到环境。分片到班,责任到人,督促检查,评比公示,学期奖励的体制,本已彰显成效。但我依然放心不下,感觉,地面遗失的纸片,就是贴在自己脸上的膏药;随风舞动的塑料袋,就是对自己无能的嘲笑;地面上的落英,就是别人质疑的眼神……万一因为卫生,影响了学校声誉,我岂不罪责难逃?这样的自省,驱使我不敢有一丝懈怠,靠服下的氟哌酸,查看完整个校园。然而,疼痛像上紧的发条,一阵紧似一阵。两眼发黑,上吐下泻,被学生扶到校医务室,以肠胃炎输液医治。
回家后,疼痛仍在继续。整个晚上,利剑穿心,百虫抓挠,坐着疼,站着疼,跪下还疼……“妈妈,千纸鹤放你枕头下,你就不疼了。”四岁儿子纯真的愿望,也丝毫没减缓我焦灼的疼。盼望天色放亮,盼着去看医生,长夜漫漫,终于迎来天明……
白衣天使,按压检查,“阑尾化脓,立马手术”,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手术台,无影灯,刀剪针……
右腹部,斜下方,三公分长的口子,气势汹汹,翻眉瞪眼。由于耽搁时间太长,化脓的阑尾,像浸水的纸张,一挨就破,无法缝合,只能旁穿窟窿放管引流……“哎!你这人太皮了,难道单位不准请假?还是单位离不开你?”医生怜意满满的话,让我泪眼滂沱……事实证明,单位不仅可以离开我,而且离开谁也不会受影响。
就这样,右腹部,蚯蚓般、梅花状的疤痕,以枯坐之势,成为我生长路上的第三道印记。曾经令我凛冽的疼痛,狰狞的疤痕,现已娉婷如花,凝固为恬淡意象。
四
人与树,何其相似。生存尚且不易,成长更需砥砺。眼前,难见一棵没有疤痕的树。红尘中,又有谁会享有永远晴朗的天空?心中的痛,身体的痕,是生长路上的果子,曾经薄凉,曾经剜心。然而时间是医伤的良药,疤痕是生长的弹跳。苦难和伤痛并非一无是处。谁不惊讶,剖腹产的疤痕,孕育过伟大的生命?
每当抚摸生活馈赠于我的三道疤痕,那曾经的疼痛,已是我生命中的养料。强硬了筋骨,磨练了意志,三朵娉婷的疤痕,无不镌刻着一段段散落的记忆,开放成无法忘记的过去。它亦将陪我风雨兼程,伴我走完此生。将未知的路,营造的风光旖旎,沉静出黄昏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