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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经典现代散文
一、父亲
在许多篇文章里都写过父亲,但那是我精神意义上的父亲。
我父亲其实是一介书生,一个郎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有一细节可以证明:那是他第一次作父亲的时候,母亲坐月子要吃鸡,这只能由丈夫动手。可笑的是,我父亲把鸡抓到手里去拿菜刀时,尽管把舌尖咬得发紫,手却打摆子般颤抖不已,结果是把刀拿到手中,鸡早逃之夭夭了。那一年,我父亲22岁。从此,他被终生剥夺了杀鸡权。
但父亲毕竟去当兵了。那是我有了姐姐和哥哥的1948年。那时解放战争基本结束,父亲参加的是地方武装兵团,叫做:“湘中剿匪纵队”。在纵队里当医务兵。一年时间过去,全国解放了。不久,父亲的部队又扩充进抗美援朝的正规军。在朝鲜战场上父亲还立过二等功,被提拔为上士班长。当然是卫生班,没有扛枪打过仗的。也幸亏是卫生班,如果上前沿握枪打杖,那双连杀鸡也发抖的手不知握枪会是什么样子。好在父亲从来就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当年勇。或许是就根本无勇可言吧。包括他在朝鲜的那段经历也一直没有向我们提及过。
我未出生时,父亲就已转业到了地方,是1955年转业的,第二年底,母亲就有身孕了,第三年9月,我们这个已有四口人的家庭中,又多了一个叫做“静仁”的成员。父亲是转业到地方卫生院的,听说最初是在羊角塘乡镇卫生院,再后来也就是1961年,父亲才到了江南区卫生院,并且担任院长。这算是小小的一件喜事,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官”,也就是当到这个区卫生院院长止。虽然他的医术在地方上算得上是出类拔萃,而且精于诗词,还写得一手好文章,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悲不已的事——我那担任国家教师的母亲,在没有任何症兆的情况下,居然抛家弃子走上了黄泉路。
大凡一个家庭,多是靠做母亲的撑起来的。母亲死了,就等于家庭残缺不全了。这对我父亲的打击很沉重是无须言说的,不能仅仅用一句“中年丧妻,痛不欲生”的俗话所概括得了。且不说别的,单说生活负荷,就已经全部落到了我父亲一个人肩上。那年月,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买一个鸡蛋也要一二块钱。住在江南小镇上吃国家粮的我们哥兄姐弟(弟弟才岁半)四人,再也无法度日子了。出于无奈,父亲只好把我们送到了在乡下的老家井湾里。老家的主要亲人,就我祖母一个孤寡老妇。好在我祖母身体还算过得去,把房前屋后的空地全种了南瓜、芋头、扁豆什么的,也能够弥补粮食的不足。
父亲当然没有把我们一送了事。每每在星期天,父亲就会为我们送一些食物来。江南小镇离我们老家有15里路程,父亲总是肩背手提的。他常在外面出诊,自己那份口粮就省下背了回来;手里提的是个小木桶,木桶里盛着米豆腐。也只有米豆腐最廉价,两块来钱可买得满满的一小桶,和汤和水,填肚子可饱食好几餐。那时,我姐姐已15岁了,哥哥也有了13岁。每每在星期日的那一天,姐姐和哥哥就会到村口去接父亲。可惜那时的我年纪太小,无法感受父亲是何心境。现在想来,若是换了我是父母那时的境地,一定会觉得活着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当然,这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看法,如果父亲真的死了,又还会有我们这些后来者么?还是不说那些伤心事吧。
记得父亲是不会做农活的。尽管不会做,但眼看着祖母一个白发老妇挖菜园地,父亲就忍不下心,只好抢过锄来。分明看着他是咬着舌尖使劲挖下去的,可锄头一接触到地面,就不见有什么力度了。因此,就总是要在一个旧锄头眼里挖好几次,才能翻得动一小块泥土。老半天下来,地是翻了一小片,但弄得一身汗渍渍的,眉梢嘴角鼻尖上尽是泥土,一双手掌满是血泡,转身一看,所翻过的一小块地又尽是数不清的脚板印,比没有翻过的地松散不了多少。父亲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且还会游丝般地叹息一声。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胆小怕事的父亲,何以会有那么顽强的生活勇气呢?尽管父亲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却又什么农活也难不倒他。比如烧火土灰吧,那是农活中难度最大的。之所以难度大,因为那需要技术。在往年,祖母施南瓜、芋头之类农作物的火土灰,全都是请邻居家有经验的老农来掌管烧的,父亲、哥哥和姐姐只帮一帮忙,当一当下手。不过父亲对此很感兴趣,总是默默看人家怎样起堆,怎样铺茅柴,怎样盖草皮……但是那一年的一天,当然是星期天,父亲却突奇想,说要自己亲手掌管着烧火土灰。他把由哥哥姐姐平日挖来的树蔸一个个嘴对嘴合着起好堆,又到后院的屋檐下去把茅柴一捆一捆扛过来解开,再一层一层地铺在起好的堆上。说也奇怪,那时还是春头上,可茅柴底下却发现有两条蛇扭在一块,像少女织成的长辫子。父亲当然无奈,他是个连鸡也不敢杀的人,打蛇就更不敢动手了。不知是觉得奇怪呢,还是被吓得呆了,他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连粗气也不敢出。直到后来,那两条孽障怕是感觉到了早春的寒冷,才分离开来,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这件事父亲从来未跟我们晚辈提及过。是若干年后才偶然告诉我们的。祖母还说,春头上看见蛇“相夫”是很不吉利的事。果然,那年父亲被调到龙塘乡卫生院,先是被免去院长职务,尔后又下放到该乡一个偏远的茶场改造,既吊牌子,又戴高帽子,还敲打着破罐子游行……罪名是走资派,是反革命医术权威。
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那场运动终于过去了。父亲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平反,只是平反了的父亲并未见得有什么喜悦之色。他已是老态龙钟的一副模样了,错过了喜形于色的年龄。
也应该是呀,经历了这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磨难,父亲是有理由把许多事物看得很淡的,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父亲坚决拒绝了落实政策给他的院长职务。他只管治病,一心一意地给患者治病。
那已经是1977年了。准确地说,是1977年农历二月的一天。
那时,我已经算得上是全劳力了。在乡办企业的基建队做泥工。
那一日,阳光真的很好,很灿烂,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无边的空旷使人目眩。我正躬着身子在砌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静仁!静仁!”一抬头,是我的父亲来到了我的面前,他那天并不见得有什么异样,同样是一脸慈祥,见我望着他,就说:“我想买一件绒衣,跟我去试一试吧,今后你也好穿哩!”前面就是供销社,同父亲一起下了脚手架,七十余步就走到商店的柜台前了。父亲要过一件蓝色的绒衣,自己先穿上,尔后又脱下来再递给我说:“你看合身不?”果然合身。父亲是骑自行车去龙塘卫生院的,看着他吃力地骑上车,那老态龙钟的瘦削背影便渐渐地消逝在远方了……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不禁一酸,想:我虽然是近20岁的人了,但真正地与父亲相团聚的日子其实又并不是很多的,就是偶尔相聚在一起,父子间也很少谈些什么。儿子在父亲的眼里,也许还是个小孩吧。
现在想起来,父亲是有了某种预感的。
他走后还不到半个小时,噩耗果然就传来了。我还正在脚手架上边砌砖墙边哼着小调,乡中学的一位总务老师就满头大汗地闯进了工地:“哪一位是廖医生的崽呀?”这急切的呼喊声,当然就使我大吃一惊,忙答应:“是我,有么子事吗?”天呐!真是大不幸的事从天而降。他告诉我,你父亲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坡段上出了车祸。幸亏一辆长途客车路过,已把父亲抬上车,径直送往县人民医院去了。那位总务老师刚好就是出差乘客班车回学校来,他是认得我父亲的,父亲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我所在的工地,便头一拐昏了过去……
我知道事情很是不妙,待我以最快的速度骑车赶到县人民医院时,父亲已上了手术台。他的头部隆肿,一头枯槁发丝已被削去,鼻孔里伸出来一根长长的氧气管……我机械地走近手术台,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这也算是父子间的一种交流吧。突然就记起父亲说过的关于死亡的话来:“人总是免不了会死的。活着时,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尽量做到不欠人家的就行。”这是前不久父亲与一位老者道闲谈时说过的。当时,双方的神情都显得宁静。父亲此时也很平静。
可以这么说,母亲是父亲亲自送上山去的,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他该给这个世界的,这世界已经得到了。父亲没有欠人家什么了。
医生走了过来,把一份卡片递给了我,叫我签字:“你父亲是脑震荡,头部血管破裂,只有打开颅骨做最后的争取了。”他当然是从我的举止中得知了我的身份,对我说话时,是一种无力回天的语气。
父亲终于没有被救活。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有晚霞如火一般燃烧,但那是在遥远的别处,静静地落在床头的斜阳,给死者的脸上添了一些红润。一只白色的老鼠在手术台下窜来窜去,自由自在的样子,无忧无虑的样子。
父亲生于1919年。享年58岁。
二、母亲
母亲的形象在我印象中很模糊,尤其是她的死因更像一个谜团。
还依稀记得1961年的一些片段。那年我四岁,好像是在初夏的夜晚,很深沉的夜,正是在梦中的我,突然被姐姐的抽泣声惊醒了。
姐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哭泣呢?
我无法忘记那一场梦。母亲一手抱着两岁的弟弟一手拉着我,从江南小镇的横渡码头一级一级矮下去。码头是青石条的,光滑可照人影。完全是和往常一样,哥哥和姐姐早已登上了渡船,拍着手招呼我们也快快上船。他俩都是少先队员了,江风掀起红领巾的一角,飘呀飘的,很美的一种境界。是姐姐接弟弟上船的。母亲空出了手来,将我抱起,轻轻一托,我和母亲相继登上了船舷。晃晃荡荡中,船开了。
船开了,我的梦也断了。
睁开惺忪的眼睛,满目是狼藉的景象。姐倚着床沿边抽泣边摇着母亲的双肩,哥哥也起床了,赤身裸体,在姐姐的身边直跺脚,只有不懂事的弟弟还趴在母亲的胸前,一双清澈见底的小眼睛东张西望。他哪会知道自己从此就再也没有母亲了呢?母亲的脸色惨白着,静静地躺在床上。我们上床时母亲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她安排我们姐弟先睡下,说她自己还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四岁的我仿佛在骤然间猛长了几岁,脑海中就迸出“母亲死了”这一念头来。也就是念头刚闪现,我便跳了起来,推开弟弟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声地哭喊着母亲……
母亲是真的死了,父亲没有在她身边。
印象中,母亲那几日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几回菜里忘了放盐,是馋嘴哥哥最先发现的:“呃呀,菜里没放盐呐!”母亲二话没说,复又端菜去回了一次锅,可分明是该加盐的,不知怎么却把油罐拿在手中了。姐姐就忙去替代母亲,她将油罐放回原处,再把盐罐拿过来……
母亲出自大户人家,又进过新学堂,原本是那种开朗的火爆性格。可能因为是长期与玩童打交道的缘故,也就造就了她凡事让几分的压抑心理。可近几日来母亲是有些反常的。老发闷脾气,有一回,哥哥的家庭作业没有完成好,母亲扬起手就打了他一耳光,我们哥兄姐弟是父亲娇惯了的,尤其是哥哥的性格像牛一样的犟,拿他发泄,就忍不住这口气:“打吧,你打吧,就让你打死算了!”母亲又是两个耳光搧下来,结果是,犟牛一样的哥哥傻着眼没有哭,母亲自己却哭了。
想想,是不是因为那几日父亲没有在家的缘故?
可往日父亲也常常外出,母亲从来都是很淡定地对待这一切的。
家里发生了大不幸的事。在县里开会的父亲闻讯赶了回来。办完母亲的丧事后,整整两天没有沾一点饭食茶水。是第三天早上吧,父亲强打着精神起床了。他把我们哥兄姐弟喊到一起,用商量的口气对我们说:“母亲已经走了。父亲撑起这个家是有难处的,送你们到老家祖母那里去,好吗?”姐姐含着泪率先点头,哥哥也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江南小镇,来到老家井湾里。
但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的形象又在我脑海里鲜活了。
母亲是当时少有的一部分女性知识分子中的成员。和父亲是高中同学,我在写父亲的那篇文字中就记叙过,父亲很少言语,给人的印象无疑很诚实、很可靠,加上他会写诗填词,作得一手好文章,这就会很惹有眼力的女子注意了。他们是当时很少的自由恋爱中的一对。
我们家在当时是很有声望的。曾祖父是廖姓家族的族长。父母亲结婚办得很体面是情理中的事。可那一天也发生了小小的意外。母亲从花轿中下来被接亲的人搀扶着走时,竟还时不时挣出手来掀起顶着的红纱巾头盖看外面。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所指的意外是新郎新娘双双跪着拜天地公婆的时候。父母亲婚前就曾多次携着手到双方的家中走动过,与彼此家里的长辈及晚辈都有过接触,加上母亲又是一位性情开朗不拘小节的新型女子,对婚礼上的这一套虚假礼节从内心就感到可笑。双方正拜天地时,母亲居然咯咯笑出声来,并且没待新郎揭头盖,自己就把那遮住视野的红纱巾给摘下了。燃烧着红蜡烛的堂中顿时大哗。有人当面指责:“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呢?疯疯癫癫的,一点教养也没有。”把我那胆小怕事的父亲闹得一脸窘相。
母亲的骨子里确实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
那时,父亲已跟人学医了。学的是中医,他常常要跟随师傅跑江湖。母亲是个爱热闹的人,独个儿在家里闲不住,就总喜欢找人家说话或帮人家做事。我们家请了个长工,名叫王正来。说是请,其实并不确切。王正来是讨米来我们村的,曾祖父见他诚实忠厚,就收留了他,还给了他两间房子,为他娶了个婆娘。王正来比我父亲要长几岁,父亲和母亲都称呼他“正来哥”。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就常去陪正来嫂。那时,正来嫂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脱脱洒洒一个人,手脚正闲得难受,就几乎是把正来嫂家里的家务全都给包了起来。祖父和祖母甚至包括我那权威十足的曾祖父在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方面他们知道母亲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驯服,说也没有用;另一方面那就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大趋势,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已接近衰败了,让儿媳妇学着做一做家务也有好处。母亲是没有什么事瞒着父亲的,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时,父亲就笑了笑,也不发表任何见解。
这一切,是我们来到井湾里后,正来伯母说给我们听的。
正来伯母还告诉我们说:“你母亲其实是很能吃苦的。”
我们自然相信。
1948年,父亲就出去当兵了。那时,母亲刚生下哥哥,正坐月子。
父亲是被当时的一支地方武装“请”进队伍的。一去就是五年多,况且,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家乡就搞起了土地改革。像我们那样的家庭,自然是土改的对象。好在母亲是公认的军属,又已和祖父祖母分了家,她那些嫁妆和其它财产才没有抄走。不过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就明显地不如以前了。曾祖父、祖父作为地主被看管起来。我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既要下地耕耘播种,又要带着两个儿女,苦是一定的。
直到父亲转业到地方母亲才被照顾参加工作,担任乡村教师。父亲所在的队伍是补充去过朝鲜战场的,那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正来伯娘当然就无所知了。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跟我们讲述过。就略去了吧!
有一种说法:女孩子的心,是怀人的心。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哥兄姐弟四人,相比起来,姐姐就更加怀念母亲了。
每当我们听正来伯娘讲过母亲后,姐姐总要痴痴地发一阵呆。有一回,发呆的姐姐猛地打了一个激凌,突然启齿喃喃着道:“母亲确实是很能吃苦的。”并且还梦呓般地说起了1957年秋天的一件往事。
我就出生在那年秋天。那时,母亲在田庄乡一个叫做观溪村的小学教书。教一、二、三,三个年级,共四十多人,就母亲一个教师。解放后不久的教师队伍人才奇缺,母亲怀着我已经到临产期了,也不见公社联校派人来顶替。就在一个月黑星暗的夜晚,母亲突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凭着经验,她知道就要生了。当时姐姐有了十岁,哥哥八岁。姐弟俩跟随在母亲身边读书。女孩子确实懂事早些,见母亲一副极是难受的样子,姐姐就摸黑手握一把镰刀去喊接生婆李妈。李妈离学校毕竟有不近的一段路程。就在姐姐喊了李妈才上路的时候,我已经呱地一声降临人世了。母亲是忍着巨痛,自己用牙齿把脐带咬断的。待姐姐和李妈匆匆赶到,我正安详地睡在了母亲的襁褓中……
讲到这里,姐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样的时候,我们都坐在禾坪里高高的草垛上。抬头望天空,一片白色的云絮在黄昏的天幕上渐渐飘远……母亲的形象在我们的记忆中也渐渐飘远……惟一记得真切的是,母亲是36岁死的。母亲吃了不少苦。为了儿女们,母亲节食俭穿,虽然没有把我们拉扯成人就先去了,但她尽到了自己的能力。
我原来一直认为,母亲是得急症死的。却是在前几年的一天,我突然萌生出想要真实地写一写自己母亲的时候,才从舅舅口里得知了母亲的真实死因。舅舅边走边说:你母亲已离开人世好几十年了,就是真有什么灵魂,那灵魂也该找到安寝的地方了。如今说出也无妨。
原来我母亲是服毒死的。那一年,父亲刚从羊角塘公社卫生院调到江南区卫生院,为了便于照顾我父亲,组织上就把母亲安排到了江北的中心学校。比起观溪小学来,江北的中心学校就大多了,共有五个教师,还配了个炊事员。因为母亲是个热心人,还因为,我们全家又不在学校开餐,老师们也很放心,就一致推举我母亲兼任食堂的总务。然而祸事就出在这总务上。那时候,哥哥和姐姐正吃长饭,常常少盐缺油的,食量就更大了。为了能使哥哥姐姐及我少饿肚子,母亲违心地涂改过食堂的总务帐簿——把老师星期天偶尔回家吃饭时节余下的百来斤口粮扛回家了。这件事本来是炊事员主动怂恿母亲干的。可人心叵测,不久后那位似是好心的炊事员却以此做要挟,趁我父亲不在家时,竟打起我母亲的坏主意来。仿佛别无选择,我那半辈子从不做假的母亲,头一回作假就只好以死来洗涮自己的罪孽了……
这毕竟是很遥远的一段故事了。舅舅讲述着这故事时,已是一种非常平静的心境。我的心境也是非常平静的。舅甥俩当然就相对无言,却仍然是在无语中各自拖着一条黑长的背影,静静地向前走着。后来,我们终于在一座颤颤悠悠的古老桥上站定了。默默无语的两代人,就沐浴在小河尽头的晚照里,各怀了心思地临桥俯视身下的河水。那河水,也一样是无语的,仿佛从夕阳里流出来,若血一般殷红,待渐至近处,又灰白如同乳浆。然后静悄悄地从桥下滑过去,像滑过一个界限,一座衰老的木头大门,连浪花也不溅起一个,就消失在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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