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的散文
今天是母亲节,我又想起了母亲,她老人家是九三年的春末去世的,转眼二十五年了。
记得那天哥哥在电话中跟我说:“荣阿,姆妈‘那个了’,你赶紧回家。”他平时极少给我打电话,说话的声音很低沉,我心里咯噔一下,像天塌下来了。母亲的身体状况一直比较平稳,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其时母亲虚七十,近古稀之年了。平时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起居饮食很正常,正享着清福呢。谁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真是晴天一声劈雳、当头兀的一棒!她老人家走得突然,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不甘心!以前上班,偶尔会想一下;退休闲下来了,想的时候多一些。前两年,我把镶嵌父母照片的相框摆放在新居书房的柜子上,进进出出总看见母亲微笑地望着我,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天干无露水,人老无人情”,说的是老者淡漠人情世故。我看不一定,我六十六岁了,不知咋的愈发怀旧,愈发思念母亲。
听父亲说,那天早上他们刚过早,他忙完厨房的事回房间时,忽然发现母亲一动也不动,停止了呼吸,一一平和安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地走了。民间有这么一说:平时喜欢整洁的人,生前往往因生活不能自理,弄得拖泥带水、一塌糊涂的。一生讲卫生、爱漂亮的母亲不是这样,即使是大病痊愈后的十三年,依然过得干干净净的;走时也是清清爽爽的,一一带着微笑体面地飞向遥远的天国!
母亲曾患有高血压病,七九年中风过,在市一医院重症监护室搶救了几天才脱险。这个病西医分得细,叫蛛网膜下腔出血,幸运的是在脑血管意外的几个疾病中,它还不算最严重的(舅舅也有高血压,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走时五十五岁,是最严重的脑溢血)。接下来要康复治疗,据说针灸的效果好一点。那时针灸科的病床十分紧张,跟班排队几乎没有希望。说起来也巧,母亲原单位(她早年在友益街的大华电机厂当书记)多年未联系的一个职工,去我家串门知道了这件事,正好他的女儿在这个医院的针灸科当护士。经过通融,母亲直接由心血管科转到了针灸科。
中风留下的后遗症是半身不遂,且为男左女右。幸亏搶救、康复治疗及时,出院时她老人家可以把右手放在左手上,一步一步往前挪了。更值得庆幸的是,一回家便遇上了车站路红旗卫生院的一个退休老医生,碰巧他会扎针灸。红旗卫生院隔车站路十字路口的卓娅副食品商店只有几家,离母亲在友益街的工厂(原先的)仅有二三百米一一从厂门口笔直前行到车站路的新华书店(在卓娅副食商店的对面),过马路左拐走不了几步。五六十年代母亲是市里的三八红旗手,在江岸区乃至武汉市也小有名气,附近认识的人多。她常去这家卫生院看病,也许是去来的次数多,混熟了几个医务人员。她带着儿时的我去这儿拿过几次药(高血压终身服药),常见她边走边与科室的人打招呼。那个年代医院用的有一种叫来苏儿的消毒液,气味刺眼睛,加上桌子柜子等都是碜人的清一色白的,这两点是我最早对医院的记忆。老医生一周来两次,每次扎针半个小时,义务上门服务了半年。他不收酬金,父母亲过意不去,送了二斤小磨油给他。那时的医生大多不图名利,不计酬劳,令人感动。针灸治疗加上适当的肢体活动,效果还不错。原本像脱臼似的胳膊,居然一点一点的往上移,收缩到上肢自然下垂时,肩关节处的凹陷不那么明显了。此时的母亲可以趴坐在桌边,自己往口中送食了。中风后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真的不简单。
凭心而论,因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的晚年过得很幸福。然而因二老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不同,难免有时闹点小意见。母亲一辈子豪爽大方,父亲则恰恰相反一一节俭小气,甚至到吝啬的地步。现在不当家、靠父亲照顾过日子的母亲,此时已不可能随自己的意愿行事了,只好将就着。她老人家先前的生活是多么松散、洒脱啊。
乐善好施、不善理财、疏于持家的母亲,我是耳闻目睹的,且暗自为她老人家担心。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孩子们过新年穿新衣的变化。先前从身上的衣服裤子到脚下的鞋子,一律换新的。后来不知咋的,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讲排场的母亲特别重视过年,大吃大喝从来不马虎。捉襟见肘时,宁可压缩一家老小穿戴的花销。她也理解孩子们望穿秋水似地盼过年,想穿上盛装上街去玩。但后来周转不过来时,她确实顾不得了。最不济的年,孩子们身上仅添一件新上衣,算是新年见了新。我至今还记得除夕的夜晚,她老人家给我换新衣时失望的眼神,好像在说:“荣阿,对不住了,将就过个年吧!”其实母亲是不情愿这样的,无奈性格使然,谁叫她一贯大手大脚的呢?
我家七口人,舅舅家八口,还有一个外祖母;七零年前都住在天声街二层楼的私房里。我比八仙桌高出一头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一小孩不准上桌,夾点菜在一旁吃,也不知是不是黄陂乡下带过来的老规矩。大概是五八年大跃进、社会上吃大锅饭的前后,两家才分开了伙食,各吃各的;外祖母在随我家。原来定的每月各家孝顺外祖母的二元零花俸银,及一楼由外祖母收的租金,外甥打灯笼一一照舅(照旧)。六零年哥哥应征入伍,我家又少了一张口吃饭。原本不薄的收入(父亲是甲等搬运工,月收入不下百元;母亲是拿薪水的国家干部,月进项大概六十五元),稍作安排,对付一家人的生活绰绰有余。要知道那时人均二十元左右的开支,高出人平均生活费十元的基本标准一倍。而许多人家还参加金额多少不一的互助会(一般为十人,出会钱的人每月关饷时拿出十元,由得会钱的人收。抓阄分号,轮流当庄;亦可自行协商调节顺序。来会的人多为攒钱购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之类的家庭大件,也有派作其他用场的),一般靠船下篙地过日子。我家很少参加来会,外祖母有时补缺凑个数(只当储蓄),按说柴米油盐不会有什么压力。可是一到了月底,尤其是阴历年关,总看见母亲慌出慌进的张罗借钱周转之事,有时闹得水响,惊动了孩子。也是的,无计划、无安排地过日子,不拆东墙补西墙才怪呢!尽管这样,她老人家总有办法扯平,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母亲会享受。过去用皂角和碱块洗衣服的时候,她就用上海牌的香皂洗脸(午睡起来亦这样,不敷衍);喝的茶叶是西湖的旗枪;穿的裤子都是在如寿里和友益街相交的巷子口,一个矮个裁逢师傅用老式烫斗(臌臌的口中含着水,“卟、卟、卟”地喷洒在衣上,裹着的烫斗须隔着东西烫,一股雾气升腾起来。手艺不到家的人,烫糊了要赔的)烫的;做的衣服不是兰陵路上的首家服装店,就是旁边的怡和服装店的……她从不薄自己。对别人也一样厚待。
姐姐常说母亲对人好,过早时碰到街坊的爹爹婆婆,常争搶着付款。激动起来买一盘二两粮票、一角五分钱、一般人舍不得吃的豆皮(公安路口子上的一品馨餐馆的豆皮,虽不及大智路上的老通成豆皮大王全国有名,但在我们那一带也名噪一时),外带一碗鸡蛋米酒,孝敬街坊老人的时候也有。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哥哥与天声街老屋隔壁的发小建国小聚,分别了三四十年,一见面他就说我母亲是好人。他家有五口人,仅靠他父亲一人在麟趾路的一家皮鞋厂上班,他妈妈在家料理家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家的住房窄小,他说小时候在我家挤过床睡觉。经他这么一说,我想母亲过去或多或关照过他们。外人这样说母亲,我比姐姐听得少,但我舅舅家的孩子,只要提起姑妈没有不说好的。六个表兄弟姐妹,能举出许多对他们好的'例子:给谁买过尼龙袜子;给谁买过花衬衣;给谁零花钱……很多事我并不知道,但母亲对邻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她唯一的弟弟的孩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她也帮,从一件小事可以看出她的善心。
母亲先后调过几个单位。退休前几年她在厂里管食堂,厂里有几个临时工(过去没有“农民工”这一说),干活很辛苦。她总对食堂的师傅说:“每餐弄点免费汤(蕃茄鸡蛋汤之类,不是照得见人的‘神仙汤\'),饭让他们吃饱,汤管够。”这是母亲亲口对我们说的,她希望孩子们做慈人善事。
父亲当家以后,每月给二十元钱母亲零用,十几年不变,母亲也没要求涨一点。但不够用时可提前预支,第二个月再扣除。一个不能到处走动,又不上街的人,要钱干什么呢?母亲喜欢子女,也喜欢孙辈的孩子。每年六个孙子、外孙过年的压岁钱她早就准备好了,每人二十元,一共一百二十元。这占去她能支配的钱的一半,剩下的用于香皂、洗发水什么的(衣服、鞋子什么的多为心细的姐姐、妹妹添置,当然也少不了三个孝敬的儿媳妇买),够用。这说的是八O年以后,二老迁到胜利街住时的事。此前还搬过一次家。
七零年街道办事处拥军优属,给哥哥分了一套二十平米的宿舍,用作婚房。这是街道上盖的四层楼的房子:中间是楼梯,两边各住五户人家,共厨房、卫生间;当时算好房子。我的嫂子是独姑娘,哥哥在部队,家安在了嫂子的娘家。新宿舍在天声街旁边叫辅仁村的巷子里,哥嫂不住,我们搬过去了。这之前的六八年,姐姐下放到襄阳;之后的七二年我下放到江陵,家中剩下弟妹。我们回家过年、或人多住不下时,也可去天声街的老屋投宿。没几年母亲中风了,呆在窄小的房子里不利于调养,加上弟弟也长大了,迟早要腾房子结婚(单位不分,在家挤着住的也有),父亲跟哥哥嫂子说了,搬到车站路和胜利街交汇处的房子里去了。那儿四十个平方,二楼临窗的套间,二个老人住很宽松。这是原法租界的房子
,旁边是武汉电影院和解放电影院,离粤汉码头、滨江公园近。这是哥哥在武汉铁路军代处时分的。那时二个侄子不大,他又在外地,需老亲娘搭把手,不能搬过来。正好父母亲想住,住呗!母亲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几年,应该说是很幸福的,但遗憾的事有二件,至今我心里还很痛。
那时,父亲每天踩着自制的三轮车,带着食品、水什么的,陪母亲去滨江公园休闲。那儿老人多,有江水,有树木花草,有锻练身体的,有谈天说地的,还有唱戏的……好玩得很!父母亲喜欢听汉剧、楚剧,唱戏的不搭台子,在人(多为退休的爹爹婆婆)集中的地方随便开个小场地,锣鼓什么的一响开唱!那个年代唱戏的还没有放开,规规矩矩唱,规规矩矩的看。听戏不收钱,观众自己看着办。五元、十元不嫌多,一二元不嫌少,艺人有口饭吃就行了。母亲不白听,会给一元钱。经常给父亲不同意,总是盯着,母亲一伸手掏荷包,他会制止。没有办法,双方妥协各退一步:隔几天给一元。就这父母亲都有点不舒服,父亲觉得总有人会出钱,可给可不给;母亲觉得唱的太辛苦,不给心中不安。
九一年的十月,我和妻子从潜江调回关山医院,欠六千元的债回武汉的。我每月二三百元的工资,实在拿不出钱给母亲听戏。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第二呢,回到了母亲身边,我总想孝顺一下。母亲身体弱,总想买点保健品补一下。那时广州生产的太阳神口服液,风靡全国。我算了一下,10亳升十支装的十三元五角;100亳升的九元八角。为了节约三四元钱,我送给母亲的是100亳升的。按每天10亳升算,一个月顶多省下了十几元钱。可是对手脚不大利索的母亲来说,从100亳升的瓶子中倒出10亳升,多么不方便啊。现在,一想到她老人家颤颤巍巍地倒药,我心里就难受。
那时,我每次回家问母亲:“姆妈,太阳神的效果怎么样?”母亲笑着说:“好,好。吃饭香,睡觉也香。”
二十五年过去了,母亲灿烂的笑脸,永远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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