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边的年的散文随笔
幽蓝的火苗在火塘里跳着欢快的舞姿,像深山空谷灼然绽放的一簇簇紫罗兰。饭桌下的火塘四四方方,掘地而入,青砖垒壁,黝黑而深邃,早被平素吝啬的母亲用火钳慷慨喂饱了煤饼敲成的煤块,红透了灰头土脸。一旁忙着年夜饭的父亲还在不断叮嘱:“三十晚上的火,多添点!”火光盖压了屋顶暗弱的白炽灯光,舔舐着烤火的我们兄弟几个稚嫩而兴奋的脸,又将扑腾在我们胸间的年味撩拨而出,充溢了这座乡村里的土砖瓦房。
老家冷水江的年其实是从三十早上开始的。照祖辈传下来的老规矩,天不亮全家老少都要起床,祭祖,敬神,点香烧纸,燃放鞭炮,吃夜色朦胧里的早饭。祭祀的菜肴也是祖辈定下来的三样,鸡、鱼、肉,前二者是整的,肉则切成长条块,只能是腊月里杀的年猪肉,再富有的人家,狗肉、牛肉或者别的均不能上桌。童年的记忆里,这是过年才有的珍馐,平日里荤腥都难得一见。这也是我们兄弟几个急切盼望过年的缘故之一。
年里掌勺的是父亲。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又熟悉老辈的规矩,主动揽过了平日里母亲的活。他要早我们一个钟头起床,厨房里忙活一阵,准备好了饭菜,将祭祀用的鸡、鱼、肉温热,再将我们从被窝里唤醒,柔声说“过年了,敬老爷了”。老爷指的是祖先与神灵。我们常要在他的再三催唤下,才能从香甜的睡梦里艰难醒来,终于听清“敬老爷”,一种莫名的敬畏与神圣猝然而生,忙翻身而起,进入床下年的另一种激动里。
一家老少在堂屋里恭谨祭祀、作揖完毕,又在香烛和爆竹漫溢的氤氲里,将祭品、碗筷小心端回火塘所在的厦屋,团团围坐四方饭桌烤火。父亲溢满笑容,端上做好的饭菜,开始了年三十里最隆重的“年早饭”。菜肴也是祖先们享用过的三样,硕大的土瓷钵装满。只不过鸡被切成小块,伴着木耳或者红枣炖熟了;鱼也剁成块状,和萝卜一起煮,成了老家乡间有名的“鱼萝卜”;肉是连肥带瘦大块切就,稍稍放点姜蒜点缀而已,一口咬不下,只有一嘴的油立马喷出,将年渲染得油光四射,有滋有味。父亲给我们都倒上母亲酿造的'甜酒,又一一给我们布菜。两个鸡腿一般给小弟和小妹,我和大弟分别得到了鸡翅,一样啃得津津有味。多半时候,父亲要先端上酒碗,说上一段祝福的吉祥话,全家才开始喝酒、动筷。这时的忌讳和规矩也最多,譬如父亲再给我们添酒,谁的酒够了,不能说“不要了”,要说“洞庭湖,吃不完”。至于“高兴死了”一类带“死”字的话,绝对不许出口。席间,父亲还会讲一些有关过年的往事,他小时候的年里只有一碗肉,外加一样清煮萝卜,是他每年要说的保留节目。这是儿时的我们唯一忘记了点爆竹、数压岁钱或者穿新衣服的时刻,温馨、兴奋而略带神秘感。
与年早饭相比,老家的年夜饭要简淡得多。先是无需有些繁琐的祭祀;再是桌上的菜肴除了鸡、鱼、肉,还可有白菜、豆腐、鸡杂等上场;三是父亲也不会有较隆重的仪式。我们也不再拘谨,可以随意快慢吃喝,吃完能到堂屋或者屋外地坪上燃放一会儿爆竹,或者就在火塘边烤糍粑。不过,年夜饭前后,父亲会给压岁钱,钱不多,都是些角票甚或分票,却让我们年里的心像林间欢畅的鸟儿一般再次飞腾起来。
父亲平素脾气粗暴,年里却格外柔和。一年的大年夜里,大弟嫌压岁钱少,火塘边哭闹不止。换在平时,父亲早给他头上狠敲了几下“栗皂”。这时却慨然掏出一张两元车工纸币,对薪水仅有十八元一月的父亲而言属破天荒了。大弟接过纸币,眉展眼笑伸手烤火,不想未留神,纸币忽然滑落通红的火塘,瞬间燃成了一束火焰。父亲听到我们的惊叫急忙过来抢时,已是灰烬重燃,又闪出最后一丝火花,悄然而灭。大弟惶恐间,父亲连声安慰,说着“发财,发财”。大弟免于责打,忙到一旁的春凳上,跟我们玩起了扑克牌,再不提压岁钱的事了。
多年后的此刻,家家腊肉飘香,大年又近了。扑鼻而来的年味里,老家的火塘还在,年三十的早夜饭习俗如故,只是我们早已成人,鬓角甚而惊现白发,父母亲也都垂然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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