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散文随笔
翻开乡村食谱,面是一个朴实、素淡而柔顺的词,安嵌在青黄更迭的乡居生活的根部。
我童年时的面,既不是那种拜机器之力做成的粗细均匀规格统一的机绞面,也不是西北人爱吃的在空中扬成水波样起伏的拉拉面。那是另一种百分之百的手工面,是在被擀面杖碾压得薄薄的面皮上,用褐色菜刀犁出来的一种细长柔滑的面。在我的家乡,它有一个泥土般质朴的名字———刀切面。
虽然饥饿的阴影在我的童年已踯躅远去,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并没有经历过以挖草根啃树皮来果腹的饥荒岁月。但在我儿时的印象中,那是一个稻粮等主食仍显得十分拮据更谈不上充裕和富足的时代,稀粥淡羹还时常出现在村人的瓷碗里,压抑、限制着人们贲张的食欲。这时,不事喧哗的麦子作为主粮的候补,从浅褐色的土壤中坚强地站立起来,并开始以各种姿态亲近人们的胃。如果说大米是粮食的.父亲,那么麦子则是当之无愧的母亲,以一种带土壤气味的浓郁的芳香弥漫并滋养了整个乡村。而面则是麦子母亲的一种素面朝天的装束(土黄色的面最接近乡村年轻母亲的肤色),一个柔顺和美的姿态(纤细柔韧的面酷似农村勤劳女子结实而婀娜的身段),不矫不饰朴实淡定,把每一个爱吃面的农人的日子拉得绵绵长长,调得清淡滋润。吃面,一般是在傍晚,这是否意味着面是对农人一天辛勤劳作的安抚和柔性延伸?农忙季节,村人在田地里忙了一天的活儿,当茂盛的夏秋阳光渐渐转为沉静的昏黄,他们便会三三两两或荷锄或挑担踏着野外赭色的田埂路回家。一到家,勤巧的主妇就卸下农具,洗洗还沾着泥巴的手,开始做一天中最后的一餐:刀切面了。装一勺子头茬面粉,倒进铁锅子里,边添少许溶了点盐的水,边用双手使劲地揉着。最后做出来的面条柔韧与否,关键在和面。父辈们的一句老话道出了和面的真经:“拳头里面出细面。”其意是说只有双手使劲地揉,反复不断地揉,才能将水一点点地揉进面粉里,才能把面粉集聚起来,融成一块虽然柔软但结实,即使变形也不易折断的面团——这就是面团的柔韧性,像坚强女性的柔中有刚的性格。我猜想,面团的这种令人赞叹的个性,一定是来自那双揉面团女人手中的力度和韧劲。
擀面,是把面团碾压成面皮的过程。擀面的主妇在水缸上的砧板前,摆开一个略前倾的半站半蹲的姿势,双手紧紧压住被卷在杖子上的面团中部,用力地将面团一点一点地往外碾压开来,形成一张均匀的薄如纸状的圆形面皮,微微泛出淡黄的光泽。第三道工序就是切面了。把面皮大约折叠成两三重,刀锋如一把犁将面皮划成许多根一指甚至半指宽的窄窄的面条,然后小心地向两边抖开,收拾起来的话其实每一根都是很实在又柔和的一小把。
烧开一锅水,再放入一些下面条的蔬菜(已事先炝熟)。青菜、洋芋,或者刚从屋前丝瓜架上采摘下来的一两根丝瓜;还有可能是原本安静地斜躺在背水一侧塘堤上心形叶片下的青皮南瓜,都是拌面条的上佳菜肴。再烧开后,就将面条散散地抖落到锅中——像是淳朴姑娘赶赴一个舞会前所化的一身更素淡的装扮。稍等,汤又开,锅子中间的面汤水烧得汩汩地往上冒的沸腾样子,村人通常把它叫作“大滚”——柔韧滑爽的面条在沸水里上上下下翻腾,仿若无数个姑娘在空中欢快地飘舞。盛一碗,在面汤上洒些小葱碎末或韭芽,则更见清香。
端上一碗刀切面,你可以自由地到邻居家串门唠家常,时不时地吸溜几口碗里的面条;也可以一家人坐在自家低低的木门槛或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用筷子缓缓地撩起碗中的面条,嘴巴从半空中斜向下凑近,一根或数根面条就“吱溜吱溜”吸了进去,把嘴一下子就填了个半满,有一种吃出来的踏实感;兴致来时,左手托碗右手握筷,晃悠到塘堤边,蹲在半露水面的塘埠头上。此时天色淡然,微凉的晚风拂荡起池面舒缓的涟漪,一群小鲫鱼在夕阳闪烁的金点中向岸边偕游了过来。你下意识地收拢起悠远的情思——边欣赏小鲫鱼浮出水面争抢你故意投下的一小段面条,边吸入一两根面条津津有味地嚼着,或嘴唇就着碗沿喝上一两口清汤。这场面,一如广场上在风中摇晃的银幕,飘荡在乡村向晚的风景里。
故乡的面,童年的面,像一张黑白老照片或业已褪色的剪贴画,张贴、招摇在乡村悠久食文化的镜框里,再现了村庄宁静而舒缓、淡泊又从容的抒情生活;故乡的面,童年的面,在很多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游子内心深处,保留了多少恬淡、温馨和持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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