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困惑散文随笔
心里的一个痛点,埋得很久很深。被牵拉到的时候,扭绞得痛感透及胸骨。
午饭时分。孩子们被安置在一个房间不许露头。堂屋像一个巨大的囊袋张着大口,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饭香飘在每个角落。如同往常,一个身影迈着闲散的脚步安然进门,声音却高亢得要撕开房顶。那是放纵的、骄横的、被抻拉到极限的嚎叫,像喷吐的火舌,冲撞四壁,吞嗤每一分空间,狂舔每个人的心。它嚎叫着迈过第一道门槛,第二道门槛,停下。嘴挑起门帘的底端,呲着牙,露出半个鬼脸,直勾勾瞪着眼嗷叫。空气迅速被燃爆。再也受不了了!“关门”!我闷声下了命令。堂屋的门被关上。光线暗了下来。“抄家伙!”大难临头,那家伙居然嗅到了黑暗中的味道。“嗖!”一个腾空,它上了两米高的窗棂。锨起。“啪!”一个肉团应声落地。窗棂被拍折了一个格子。大家慌乱地围拢来,手忙脚乱地把肉团子塞进口袋。袋口被迅速扎紧。老宅的后沟已备了深坑,把袋子丢将进去。深埋。这次没有留出气孔。它完了。
这餐饭没有人吃。孩子们哭闹着指责,母亲贴墙抹着眼泪,父亲闷声不语,吧嗒着老旱烟。那烟缭绕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不能呼吸。我的心被疯狂地抓挠撕扯,碎得要呕了。
我被它逼疯了!一日三餐,不论它在任何角落,只要一动橱,它就会跑了来。呲着牙直勾勾瞪着眼嚎叫。一声接一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没有间断,那声音撕裂人心,撞破耳鼓,揭人头盖骨。亲娘,没法活!我提着棍子追出去,它跑了。扬着厨刀追出去,它窜了。然后捉迷藏似地又回到原点。每一餐,我崩溃得歇斯底里。我埋怨母亲,这东西被你养得蹬鼻子上脸,太欺主啦。母亲骂我,跟牲口叫什么劲。不知道母亲怎么熬的,她那么坦然地承受它的折磨。我受不了。但是对她用心血溺养的宝贝儿动怒,她会生气的。我妥协了。它向我发威,我就逃遁。
它不抓老鼠吗?从不。老猫生下它十多天就死了。那段时间,它嗷叫着瘦出了骨形,骷髅样。我的母亲把它围在炕头儿,用婴儿奶嘴救活了它。它是吃牛奶和人饭长大的。人吃饭的时候,它就趴卧在人的腿上,刺耳的嗷叫声,总能得到吃的满足。记不清什么时候,吃食开始挑剔。它吃肉和骨头及有肉的馅儿食。米饭馒头粥类的碰都不碰。更多的时候,它习惯于母亲用炒熟的小鱼小虾给它拌饭吃。
它和人亲热的方式很特别。你坐着的时候,它用利爪抓着你的后背一直到肩上,头上。你站着的时候,它把你当树一样爬。家人的衣服,被他抓扯得满是套套和洞洞。来了客人,不能防备的时候尴尬至极。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它蹿上了穿着崭新制服的客人腿上,想抓走它很难,你抓它,它的利爪就抓裤子,裤子被抓破了,全家人都下不了台。
小孩子跟它玩耍,是非常危险的游戏。它时常嘴脸狰狞,呲着獠牙,指爪总是尖尖地铺开着。玩耍的时候,孩子要戴上厚厚的棉皮手套,以防被它抓伤、咬伤,天长日久,手套都被抓翻了皮。伤人的事更是时有发生。与它母亲温善的好品性相比,它简直是异类。也许它更多地遗传了父亲的野性。它爬树和飞檐走壁的功夫与生俱来,眼见它腾挪如飞。不见它捕鼠,却不止一次见过它抓玩麻雀。这本是天性使然,然而,以这种野性为祸于家、迁祸四邻却可恶至极。为祸愈久、愈甚,罪孽愈深,深到不可饶恕,厄运便来了。
母亲有圈养乌鸡的习惯。它是老宅给儿女们酿造的特殊的家味。每年春来转暖的时节,是孵鸡的忙季。母亲用传统的手法,挑选上好的老母鸡孵产小鸡。一年又一年,新鸡老鸡更迭往复,生生不息。每年孵化季,两个孵化箱被母亲置于温暖的老炕,几十只小鸡就在这里诞生。二十多天的日日夜夜,母亲熬着心血操守着孵化箱,老母鸡拼着体力孵化着小鸡。到小鸡出壳,老母鸡骨瘦如柴,母亲也疲累已极。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有等待的煎熬,也有期盼的希冀。等孵化期时日已满,几十只小鸡陆续嘟着英黄的小嘴破壳而出,那一片伊儿伊儿的脆鸣声,像一片春光,把人心都化了。
出壳的.小鸡,在特制大暖箱里,在母亲老炕的炕头儿,暖和极了。新出生的小鸡不能受凉,着了凉的小鸡,很难活下来。母亲每天三遍烧炕,每天给小鸡喂食喂水,还要定时查看暖箱。母亲睡不好觉,吃不了整顿饭,别人午睡的时候,她要亲自守在暖箱旁,不错眼珠地看护小鸡,生怕有什么闪失,因为小鸡太多,就容易堆挤踩踏,不用心看护,小鸡的存活率会大打折扣。别人上手,母亲是不会放心的。一切都得她亲自来。那些小鸡是她一年的盼念。鸡产的蛋,是母亲给各家儿女的供给,淘汰的母鸡,是全家一年节日的款待。因为听乡亲说,乌鸡和乌鸡蛋是高营养的好东西。母亲已是四室高祖,八十高龄,一生操劳让她背驼得不能直腰,肺和气管都不太好,老病难除。母亲养乌鸡有二十年了,养鸡和捡拾鸡蛋,成了她身体和精神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撑,唯此她才快乐,唯此她才健康。
三十多只老鸡,被圈围在老宅西南角落。为了让鸡们有足够的空间活动,圈围做得很大。里面做了舒服的鸡舍,鸡架,有乘凉避暑的老椿树,有鸡专用的蛋窝。因为老宅院落宽阔,鸡圈和老房有十几米的距离。等到新鸡长大,会在这里跟老鸡并窝。
小鸡一天天变了模样。黄绒绒的球状身体,开始长出小翅,额顶隐约长出鸡冠。那一尘不染的娇媚小模样真是喜煞人。然而,这份快乐随着接续的打击日渐消散,这份烦扰甚至威胁到母亲的健康。不记得始于何时何日,母亲说她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是关于小鸡的,很闹心。闹了很多天。
某天午后,母亲正给老鸡喂食。忽听老房小鸡受了惊吓般叫声一片。忙回房,母亲怔住了:猫贼窜出,小鸡炸了窝。六只小鸡躺在那儿,四只断了气,两只垂死状。天哪!数数,还缺两只。了无踪影。可见不是一天所为。家贼难防。母亲气得发抖。以前养的家猫都温顺顺的,只抓老鼠,从不为祸。该死!
犯了滔天大罪,猫贼几天不见踪影。
小鸡渐长,天更暖了。过了清明,春阳晒得老宅像超大的暖窝。阳光洒满整个儿宅院,老鸡们吃饱喝足,蹲在架上眯着眼懒洋洋地打盹。小鸡换舍被圈进鸡笼,每天天黑入房,天亮入院,母亲更辛苦了,把小鸡也看得更紧了。猫贼无声息地回家,一切复如往常。
“他二叔,去看你家猫,吃了东生家小鸡,让人打得半死。”是西邻汪婶儿隔着大门在外喊嚷。父亲应声出门,一会儿功夫,拎着半死的猫回家来,院的水泥地上,垂死的猫贼口角满是鲜血,身体抽搐着奄奄一息。
“谁这么毒,手这么狠!乡里乡亲,为啥?”母亲声色俱厉。
“钻人家鸡场,吃人家鸡雏。丢了三十多只小鸡雏,正抓贼呢。让人逮个正着。人家说看二叔婶面子给留口气,不然一棍子打死扔沟。”
无以言对。
可恨又可怜。退不了的野性,这回吃尽了苦头。到诊所拿了些创伤消炎药,和着猫食喂下,渐渐地猫贼的精神一天好似一天。它的生命力真是顽强,一个多星期,它居然活了下来。没过多久,它就大摇大摆,无案底的没事猫一样了。
断断续续又有邻里告状,谁家丢了鸡雏,甚至丢了肉啊鱼的,都能找上门来。家人不能辩解,只能好言道歉。邪乎点儿的,不解气还要甩两句闲话。话越来越难听。东生家又来过两次,猫贼去鸡场晃影,都让他们心悸。邻里压力让母亲心绪不宁。
“放生吧,不定哪天让人打死。”母亲狠狠心说。某天一大早,父亲便用袋子装了猫贼,开了三轮车,放到几里地外陌生地界。“求活吧。”放下猫,父亲喃喃自语。多年的家猫,弃养是很难的割舍。
没有了猫贼出出进进的影子,和三餐搅扰,家里静得让人觉得缺了什么似的。母亲的心更是放不下的牵挂。因为有一个生灵,被家人遗弃到很远的地方,从此不明下落。
牵挂它,它就不会走远。几天后,猫贼居然摸回家门。这真是验证奇迹的时刻。据说家养的猫和狗,都有这种本领。全家喜出望外,夺门远迎,好像迎进门的不是负罪的猫贼,而是风尘归来的功臣。对家的恋情让家人好感动,暂时忘却了猫的罪恶。弃养不得,好生留下来吧,和家人共度生活。
月余,没有邻里来告状,也再没听到邻人闲话。和东生家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两家人见面有了笑脸,招呼也客套多了,叔长婶短的。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然而,全家没有一人有所警觉,猫贼的再次现身,让家里的小鸡危机四伏。它旧病复染,恶习重现,野性发作。母亲发现,好些天猫贼乘人不备的时候,都在围着鸡笼打转。只是因为家人看得紧,没有机会。有一天,小鸡们被驱赶到一个鸡笼的死角,堆挤着,拥攘着,猫贼则乘乱把利爪伸向小鸡。如探囊取物般,小鸡被一抓一出笼,一抓一出笼。已经有两个小鸡被抓出来咬死了,笼里还有被堆挤死的小鸡来不及细数。野性的猫贼!母亲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的心要崩裂了,浑身颤软。嘴里只喃喃着重复一句话,“天杀的!天杀的!”这种恨是深入骨髓的。它简直要夺母亲的老命。母亲的高龄,承受不住这种情绪的冲击。弃养不得,就没有更好的办法。父亲决定装了口袋把它埋掉。不是狠冷硬的心肠,怎么干得了这种灭杀生灵的事。掩埋的时候,父亲心软了,手下留了情。他埋下的袋子是松了口的,浅浅的坑还留了透气孔。为的是让猫贼死的时候少一些痛苦。被闷死一定是很受煎熬的。父亲的失败,是一着手就注定了的,没有悬念。负疚心和怜悯心,让他失去了成功的能力。没有过夜,猫贼挣脱出来,回到了这个对它厌弃至极的家。
愁煞人。全家为之困顿。
再一次放生。父亲开了三轮车,这次走得足够远。有二十多里,远到它不可能回家。袋子是扎着口的。说是放生,活与死全看它的造化。听天由命吧,回来的路上,父亲心里就这一个声音。
终于解脱了。多日的烦扰像巨大的包裹,被扔得像猫贼一样远。家里的空气轻松得欢快地飘荡。小鸡快快地生长,变化以周计数,小翅尖尖,小尾翘翘,嘴巴和腿爪开始变成墨黑。母亲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身体慢慢复原。没有人再念及猫贼,好像它从来就没存在过。可是,自此母亲却患了幻视幻听的毛病。一看到猫的影子,一听到猫的叫声,就招呼家人去寻看,以为是猫贼回家来了。
有一天,母亲幻听得特别强烈。一天之内好几次亲自去院里察看,她说分明听到了猫叫,熟悉的猫叫,微弱的声音像刚出生的猫崽,寻看时却不见猫影。母亲高龄了,视觉听觉有些状况不足为奇,她说什么,儿女们只附和哄着开心就是了。
现实世界有些事情稀奇得无解。下午四点多,母亲又开始幻听,招呼家人到院里察看。大家有心无意地附和。察看时却惊得不能出声。是猫贼!真的是猫贼。它畏缩在老屋墙台上,把身体蜷成半个球状,毛脏兮兮粘黏在一起,骨瘦得见棱,面薄得如骷髅,喵声嘤嘤得含在喉咙里弱如游丝。它受苦了。三十多个日日夜夜,路途遥遥,断了脉络气息,它是怎么寻路回家的呢?这个厌弃它的家,没有了些许温暖,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抚摸着蜷缩的它的身体,母亲扑簌簌老泪纵横,“你个受了大罪的小坏蛋!”“弃也弃不得,埋也埋不得!”
好生款待呵护,尽最好吃的,最爱吃的一并奉上,来赎一家人的罪过。弱弱的猫贼很享受。身体几天复原。这次归来,猫贼在家进进出出,大摇大摆,嗷嚎复如从前,却没有了和家人的亲近厮磨。安全感的坍塌,猫贼俨然个独行侠。不再把家当家,只当个再远也摆脱不掉的栖身地。来去飘渺如风,一脸的阴森冷气,一身的野性不羁。复仇者?也未可知。复又围着小鸡打转,游击战,疲劳战,运动战,闪电战,身手了得。探身的,匍匐的,腾挪闪转的,目光凝直的,贼溜溜痴迷于对猎物赤裸裸的贪婪。烈日渐盛,母亲整日拿了蒲扇看坐在小鸡旁,天大热了,都午休不得。眼见老人一天天憔悴,身体一天天不济。一见猫贼围着小鸡打转,就心颤身软。要老命了!为祸欺主,猫贼啊!此次复归,是来索命的?罢了吧,此生无缘。
这次深埋,没有留出气孔,它完了。
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生生死死,生死予夺,都是人的操控。动物的野性是拜天所赐,我有什么权利取舍?!过往的无度纵容,是人的过错,无知的生灵,却要承受这残忍的后果。可是它有进无退的野性,让这个心性懦弱的家庭几近崩溃。
它被深埋于老宅的后沟。那是它最后的归宿。直视的眼神,森冷的面孔,飘渺的身影,狰狞的嗷嚎弱如游丝,徘徊游荡在老宅的大门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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