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之小城三绝散文
小城以霞光而命名,以霞光而闻名,尤其朝霞。小城的朝霞,让人的心爽爽朗朗地,而又软软地。这个时候,街巷会传来脆生生的吆喝声:浡螺唻……怪热的浡螺……声音甜美,像霞光飘荡。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位中年女人推着自行车一路轻快地走来。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红得艳丽的塑料桶,也像一团朝霞。女人干净利落,虽说徐娘半老,风姿却是不减,难怪声音如此甜美。
小城人亲切地称她“浡螺姐”。
浡螺是生活在水库池塘里的一种模样像蜗牛的东西,学名叫什么不知道,俗称“浡螺”。这东西本来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只是偶尔会有人摸了来捣碎了喂鸡,极少有人吃。浡螺姐叫卖的,就是煮浡螺。
浡螺姐原来是纺织厂的工人,性格开朗又能干,曾经获得过省三八红旗手称号。随着下岗潮的到来,浡螺姐也没能幸免。一天,浡螺姐又一次出门找工作未果,回到家里,看到同样下岗的男人一个人在炕上喝闷酒,就说了两句。没想到一肚子怨气的男人在酒精的作用下爆发,掀翻了炕桌摔门出去了。浡螺姐的委屈也一下子全上来了,爬到炕上好一顿地哭。待哭够了,忽然觉得身子底下有东西咯得慌,用手摸起来一看,是浡螺。原来男人是煮了一大碗浡螺就着喝酒的,撒得满炕都是。她一下子又心痛起男人来了,他也苦啊!舍不得买菜,煮了这没人吃的东西喝酒,唉!她顺手捡起一个仔细端量一番,找了根针,挑出里面那小得可怜的肉来送进嘴里,忽然眼睛一亮,连着吃了好几个,然后洗了把脸,骑上自行车急急地出了门。
傍晚,她带了一方便袋浡螺回来,淘洗干净后,加上多种调料开始煮。连着几天,浡螺姐没再出门找工作,就在家里捣鼓浡螺。终于,有一天,浡螺姐信心满满地煮好了一大塑料桶,放上个小茶杯,要出门卖煮浡螺了。男人要出去卖,浡螺姐一笑,说,就你这土匪形象,谁敢来买,都吓跑了。
于是,小城就有了脆脆舔舔的吆喝声——浡螺唻……怪热的浡螺……开始没人问津,时间长了,就有人经不住这好声音的诱惑,就买了尝尝,反正不贵,一块钱一茶杯。没想到的是,这不起眼的东西,竟然咸,鲜,辣,麻都恰到好处,让人欲罢不能,特别是喝啤酒,简直绝配!
有人说,浡螺姐的浡螺好吃,是因为那是用她的吆喝声煮出来的,这话很有道理。
小城的一道美食诞生了。浡螺姐两口子再不用找工作了,男人负责到水库池塘捞原料和淘洗,她负责煮和卖,忙得很是开心。郎朗的笑声又回到了这个曾经一度愁云密布的家庭,小城也多了一道靓丽的小景。
半上午过后,街巷里会再多上两个有特色的吆喝声——
鸡架,烤的鸡架……
杠子头大火烧,好的就是好的……
鸡架的吆喝声,干巴得真的像没有肉光剩骨头的鸡架,似乎把生活的艰辛全含在了里面;杠子头的声音厚重,底气十足,真的像刚吃饱了杠子头火烧,有的是气力。
卖烤鸡架的是个中年男子,小个头,精巴干瘦,让人有“什么人卖什么货”的莞尔,人们直接喊他“鸡架”。有熟悉的人开玩笑说,鸡架啊,你怎么把你兄弟烤了卖钱?怎么不把你自己烤了捏?他咧嘴一笑,说,我和你就是兄弟呀,跟我走吧,看我把你囫囵烤了,准能卖个好价钱。
鸡架原来是建筑公司的钢筋工,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再干不了体力活,当然也免不了下岗潮的冲击。他在消失了一年以后,忽然就以“鸡架……烤的鸡架……”的形式出现在小城的街巷里。这一年中发声过什么?没人说得上来,想必也是一个被讲滥了的下岗职工的心酸历程。
有钱人是不喜得吃鸡架的。所以他一开始就往建筑工地跑,因为他了解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干重体力活,喜欢喝两口解乏,却不舍得花钱买酒肴。鸡架便宜,正好。他的烤鸡架又酥又脆,骨头都能一点不剩地吃进肚子里,不会浪费一点点。烤鸡架很快就在“出苦力”的人群中叫响了。后来,可能是哪一位“有钱人”想体验一下底层草根的生活,偶然尝了一下,大加赞赏,于是,这一道美食就风靡了小城,烤鸡架成名了。
吆喝杠子头大火烧的,是个骑脚蹬三轮、年龄不到三十的小伙子,中等个头,长得敦敦实实的,让人一看就觉得他的大火烧也肯定敦实。
杠子头不是什么新奇玩意,是老辈子人传下来的一种传统面食——火烧。因为制作的时候,面和得特别干硬,手工无法揉搓成面团,需放在大石条上,用一根粗木杠子,固定住一头,人骑坐在另一头,反复地挤压才成型,故而取名“杠子头”。这种火烧特别硬棒、紧实,当然,吃进肚子就更“垫饥”,而且吃起来有一点酥的感觉,越嚼越香,麦香味浓郁,是小城人最喜爱的食品之一。
小城制作杠子头火烧的店铺不少,但大家公认的最正宗的,就是这蹬三轮的小伙子的。他的手艺是从一对老夫妻那里得到的.真传。
那对老夫妻做了一辈子杠子头火烧,上门取经的人自然很多。可是这些人在看了制作过程后,就都打了退堂鼓,因为打怵出力——这是个技术活,更是个体力活;再者,老夫妻也不愿意传授,因为他们看出来了,这些来学手艺的人不是肯下苦力的主。现在的人,脑子活,会取巧,他们用机器和面,机器压面,而且面的硬度也达不到,配方胡乱改来改去,省劲倒是省劲了,可做出来的东西,哪还能称作杠子头?烤炉也不对!用电炉烤,能出来这味道?得用碳炉烤,还必须是苹果木的碳!老夫妻也犯难,连自己的儿女都不愿意学这门手艺,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岂不是要失传了?后来,老夫妻选中了这个壮实而又实诚得有点“傻”的小伙子,这才得以让最正宗的杠子头火烧的香味,继续在小城飘荡。
这杠子头也确实实诚,比他的大火烧还实诚。开始的价格是一块五毛钱一个,后来面粉等原料涨价了,他核实了成本后,也涨价了,却只涨了五分钱,卖一块五毛五一个。大伙笑他,说分币都淘汰了,到哪去弄五分钱给你。他说没有可以不给,这是另一回事,但亲兄弟明算账,这五分钱是一定得涨上的。也有好心人教他,说反正大家也都知道原料涨价,你索性就涨到一块八、两块,不是还多赚点?他吃惊地瞪大眼,说:“那不是坑人吗?咱不能那么干!”就这样,他的火烧等于没涨价,还是一块五毛钱一个。但你若问他“怎么卖的?”他会很认真地告诉你——一块五毛五一个。
但是,小城人心眼好,不忍心看老实人就这么吃亏下去,后来就都买个双数,或者几个人凑到一起买,相互之间你多一毛我少两毛的不计较,只给杠子头凑够整数,不让他吃亏。这样一来,杠子头的销量无形中反而大了。
浡螺、烤鸡架和杠子头,他们三个走街串巷,成了小城独特的风景。偶尔,他们凑到了一起,那就更有意思了,一个声音甜美,一个声音满是沧桑感,另一个声音浑厚、敦实、高亢,此起彼伏,别有韵味。对待顾客,他们都以诚相待、童叟无欺,极受小城人的喜爱,买或不买,遇上了,都愿意打声招呼,问声好。虽然都是草根,心地却很善良,比方说,碰上了“普通话”、“皇家警察”这样的人,这个给个鸡架,那个给个火烧的,像自家兄弟,很是温馨。
小城人有“一大美事”,就是同时遇上他们三个,浡螺、烤鸡架和杠子头火烧一次买齐。特别是在夏天,再打上几斤散啤酒,在葡萄架下一坐,就着浡螺和烤鸡架喝个酣畅淋漓,完了再嚼上一个杠子头,打一个痛痛快快的饱嗝——那舒服劲,给个县太爷都不换。
慢慢地,这上不了台面的小吃,偶尔也会被请到大酒店的席面上,再后来就有愈演愈烈之势,成了“小城三绝”。有人开玩笑说,他们三个的吆喝声太有特色,也应该算三绝,应该申请专利。
开玩笑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小城虽小,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然也就藏龙卧虎。就有有眼光的投资者,目光敏锐地瞄上了他们三个——连人带技术一起买了,开公司,产业化生产。
浡螺姐和鸡架哥都当股东去了,成了成功人士。街巷里再见不到他们熟悉的身影,听不到他们亲切的吆喝声了,只剩下杠子头自己,形单影孤地。杠子头没当上股东的原因是:他坚持用传统的工艺,要保持杠子头的原汁原味,更改一点点都不行;而传统的工艺又不适合规模化生产,劳动力成本也太高。这件事,有人为他点赞,也有人为他惋惜,他失去了成为“成功人士”的机遇,只能继续当他的草根。而小伙子却很坦然,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乐呵、开心。
精美的真空包装的浡螺和烤鸡架,出现在了小城的大小商店,还远销到了外地,成了名牌产品,连外地来小城旅游的人,都把它们当成特色旅游产品买了带回去。小城人更是方便了许多,只要想吃,随处都能买到。新面目的煮浡螺和烤鸡架口味甚至比原来的还好,可是,小城人慢慢感觉出来,似乎少了点什么味道。咂摸来咂摸去,终于明白,是少了那种顺着声音追出去半条街才能买到、买齐全了的期待和乐趣,和高低错落的有趣的吆喝声——这味道,是再怎么好的手艺也做不出来的。
人们有些担心,杠子头的吆喝声是不是也会在某一天消失?还能不能继续吃到最地道的杠子头火烧?虽然听起来那吆喝声依然底气十足,可人们却听出了一种孤单、孤独的感觉,在满大街震耳的流行音乐声中,显得单薄无力,像风中的一片羽毛。
有人问他:听说政府要为你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真的吗?那你可就出名啦,是传承人啦。他木木地反问:俺没念过多少书,哪来的文化?再说,俺一个出大力的,哪来的遗产,还得保护?
也有人问:听说“民间小故宫”那里要请你去那里上班,现场做杠子头,做民俗表演,挣国家的工资了,真的假的?他仍憨憨地答道:不知道啊,到哪里不是干活挣饭吃,俺喜欢做火烧,只要让俺做火烧,不逼着俺改方法,在咱城里,在哪做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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