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的散文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乎,
不舍昼夜。
人类对光阴的计量古来有之,但对计量精确度的苛求只有当今社会才达到一个高峰。如今,分秒精度已经无法满足现实需要了,试想,对于茫茫寰宇中疾驰的飞行器而言,倘若有分秒之差,便可招致千里之谬。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农业社会阶段的人们对时间的计量显然是粗糙的,低精度的。农穑耕作,数日的迟早是正常的。何妨农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自有天籁昭示,布谷鸟催春播,白头翁促夏耘,归去燕示秋收,南飞雁报冬藏。
农民兄弟早已与这些天然的朋友达成一种默契,不曾耽误过农时。故此,农民对精确计时器的需求就显得不那么迫切。记得当时我们上千人口的村庄也只有二件计时器,一块手表和一座闹钟。
那块手表属于村会计家的,宝贝一样藏着,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佩戴几次,显得神秘无比。我曾经有机会瞄过那块表一眼,表盘面有一朵梅花,表盖的玻璃晶莹剔透,三点钟位置的玻璃异常隆起,感觉像凿个小孔,大人们说那叫“凿孔的”,特别贵重的手表才有。从小孔往里窥,可以见到小红字显示当天的日期,让我好奇的是那块表不用上弦,只要佩戴在腕上便可自己走字。会计的舅爷走番下南洋,在南洋当老板,有钱,那表正是从南洋带回来的。
正因为有了那块表,会计的身份抬高了不少,才娶到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作媳妇。叔公说那块表值钱,一个农民不吃不喝十年也积攒不出买那块表的钱。
会计的大儿子是我的同学,至于他们家那块手表为什么能自动走字,我一直没有琢磨透,问他,他也闹不明白。出于好奇我曾不止一次怂恿他偷出来,拆开来看个究竟,但是总由于他老爹藏得严实,无法得逞。
由于会计家的手表不常走字,村里人就更在乎叔公家的那座钟了,需要明确时间的时候都免不了要去问问叔公。
叔公是队长,家里有座钟,如今已无法确切回忆起它的铭牌了,好像是“友好牌”的。但可以确切地记得,钟盘面的下方有一只胖大的花母鸡不停地点头啄米,似乎周边还围着几只雏鸡。叔公每天定期给钟上一次弦,那只鸡就会不知疲倦地点头啄米,伴随着啄米还有清脆的嘀嗒嘀嗒声传出,夜阑人静之时,那声音更为清脆,传递得更幽远,会潜入我们童年的梦境。
叔公家多代单传,他的儿子是我的堂兄,名叫阿福。阿福与福嫂连续生了五个孩子都是丫头,不见男丁。此事将叔公愁得食不甘味,于是阿福嫂不知从哪儿抱回一个男孩,取名叫阿炳。阿炳与我同龄,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曾谋面,也有一说法说他是私生子,一出生母亲就将他送人。
据大人们回忆,阿炳辗转到堂嫂手里时已饿得几乎要断气了,哭声极其低微,像屋顶的小猫叫声。那时正逢隆冬,天寒地冻的,用旧衣服包裹着,掀开了好几层才见他,瘦得像只小猫,眼珠大,脖子细得都挺不起来,大家心里直打鼓,担心能否养活?在福嫂的`悉心照料下,阿炳总算活了下来。因为阿福匡住了一个男丁,叔公的心也舒坦了不少。但是接下来,厄运就降临到那五个姑娘身上,姐妹中有三个被分期送人。每送走一个堂兄嫂都要大吵一场,大哭一场,如今回忆那场面还倍感凄然。毕竟当时无力养育一大窝的孩子。
阿炳缺少母乳的哺养,长不了个且多病,比同龄人小一号。他一生病,全家跟着着急。病好了,家里会专门为他蒸一笼馒头,补一补,新出笼的馒头龟裂着,新麦的清香会隔着墙飘来,让我嘴馋。这同时也触发我对比的念头,我想自己也没少生病,为什么阿爸阿妈从来也没为我蒸过馒头?望着他的待遇,再看看自己,不禁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我认为只要有馒头吃我也可以选择生病,甚至也可以选择送人。如今还会为饥饿年代里那份童稚感到可笑。
阿炳虽然不曾尝过亲生父母膝下撒娇的滋味,堂兄嫂对他的宠爱已胜过己出。他是一个好奇的小孩,对什么都好奇,爱琢磨,勤于动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特别喜欢拆解机械设备。为此叔公没有少受气,有时会责骂他没抓过周,手贱。的确,他连生日都不知道,那来抓周?
每当阿炳遭到责骂,阿福嫂就会抱不平,心疼,与公公争执,甚至还红过脸。
七八岁的那年,阿炳曾经乘叔公不在家里的时候,把家里的那座闹钟给拆开了,为的是瞧瞧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神仙。可是在叔公回家之前,怎么也装不回去,钟里的那只花母鸡也停止啄米了,吓得他满身出汗,草草装上了,又多出好个零件,叔公回来后勃然大怒,阿炳也扼了一顿屁股。
堂兄只好细心地包好所有的零碎,送到镇里请修理钟表的师傅安装,钟里的那只花母鸡才复活过来,继续嘀嗒嘀嗒地啄米,但得花钱,为此心疼得好一阵子。
那一天,全村人的时间都迷失了。
就在阿炳因拆钟扼屁股的那一天,村里有一个母亲分娩了一个男婴。男婴的奶奶叫阿茉莉,孙子的降生让她兴奋得嘴都合不拢,她连忙跑到叔公家问时间。
乡下人都如此,添个丁是件大得不得了的喜事。免不了要替孩子记下出生时辰,日后好请算命先生批一批八字,算一算五行,取个名字,记族谱等都用得上,当然还有通报喜讯的意思在里面。
碰巧那天叔公家的钟被阿炳拆坏,会计家的手表也没有走字。更逢阴天,见不到太阳,叔公只好凭着直觉估摸着大约五六点吧!换算成古法时辰应该是申时或酉时。
叔公说:“早点是申时,晚点是酉时。”
阿婆阿茉莉就给孙子的出生时辰记为申时。满月后,阿茉莉就拿着这个生辰到邻村的一个叫“瞎子庆”的算命先生给孙子批八字。瞎子庆生来就是个瞎子,却能掐会算,他掐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说:“这小子五行缺火,名字中得带个火字弥补。”于是取了一个叫“火生”的名字,还说有了火这孩子将来还是一个大起大落的大人物,阿茉莉听了又欢喜又纳闷。
光阴似箭。
火生长得快,转眼之间就挣脱父母的怀抱挤进我们行列,他早熟,聪明极了,年龄比我们小一大截,却喜欢同我们混在一起。
那时的农村,秋收之后,田野都要烧秸秆燎原。将成堆的稻草和麦秸分散到田里,农历十月十五那天夜里,十里八村集体举火,焚化地里的害虫和鼠类,增强土地地肥力,为了来年的丰收。
燎原也是孩子们的玩火节,大人们会允许我们在田野里奔跑,四处放火,追逐烈焰,与火舌嬉戏。这一举动总体上是安全的,除非撞上风掉头。火生虽小却喜欢与我们一起在田里放火,那一年我们就遇到风向逆转,突然间被野火围困住了,孩子王带着我们突围,火生却掉了队。大家又冲进火海,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背出火海。发现他踤伤了一条腿,跑不动,野火将的他毛发烧去一部分,且呼吸急促,胸部夸张地起伏着。孩子王要我们轮番给他吹气,经一番折腾,总算将他救了回来。
好在搭救及时,火生得以生还。
与我们不同,火生聪明机灵,在学堂里表现得尤为突出,赶上好时光,顺利考上大学,学习建筑,毕业后进入政府大机关当起干部。
参加工作后,由于他能干和勤勉,很快就得到重用。前些年恰逢城市扩大,大拆大建,他因在旧城改造和拆迁工作中成绩突出,不到四十岁就升为副市长。此后乡亲们在电视里见到他的机会比生活中还多,全村的人都会为他自豪。
到此,乡亲们还会叨念那场燎原险些将一个副市长烧成烤红薯。
就在火生官当得风风火火的时候,城里一处待改造的棚屋区发生纵火案。经过深入追查,火生在此起案中有暗示和纵容的嫌疑,因此吃了瓜邋入了狱。接着又在他家里抄出大量现金和名贵的物品,光名贵手表就不下十块。
火生出事了,阿茉莉老奶奶已接近九十岁,子女们担心老人接受不了,一直瞒着她。说火生出差去了,老人却守着电视等孙子出镜,一直没有等到,就在电视机前的轮椅子上磕然离了世。
火生在狱中,家人却在外为他奔忙。
他的父亲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去了邻村,向老算命先生瞎子庆祈求逢凶化吉之策。瞎子庆结合火生四十多来的命运变化仔细分析,慎重其事地问道:“你儿子出生时辰是否记得确切?”经此一问老人回忆说,火生出生的那天队长家里的钟坏了,时间是在申时和酉时之间估摸的。听罢瞎子庆又按酉时所生进行掐算,最后说:“要是酉时生人,则五行属火,名中再带火主命不利,火上加火,一生难逃火光之灾。”……
于是,两位老人重温了尘封多年的那段旧事:因为顽童的一次调皮行为,村里唯一的一座钟停止了一天的运行,于是错记一个人的出生时辰,进而错取了一个名,这个名又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坎坷。
两个无奈的老人将这些本不相干的片段缀联了起来,用一种玄秘的知识去解析一个人坎坷命运的因果循环,着实让人啼笑皆非。
光阴的故事不息地延续着。
我长大后投身航海事业成为一名国际海员,有机会出海出国,第一次出海我就为自己挑了一块表盘上有朵梅花的手表。那表背还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见机芯的运行,见到游丝的张弛,见到偏心轮如何将手臂不经意间摔动余下的动能加以积储,并转换成秒针均匀的走动。
那是一块普通的表,三十多年来一直陪伴着我航过世界许多海洋。
阿炳从小就热衷于捣腾各类机械,长大后办了一家机械模具厂,靠扎实的劳动,事业由小到大,如今有员工过百,成了小老板。
前些日,我去钟表王国瑞士旅行,在一座叫卢瑟恩的山城里倘佯。城中有一汪清澈的湖,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村舍和阿尔卑斯崚嶒的雪山。滨湖开着许多钟表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的名表,珠光宝气的让人目不暇接。这些让我产生拥有一块好表的冲动,目光被牵引着,巡游着。倏忽,一款金表挽住的视线,我仔细地估摸着那标价,将其换算成我们的货币,结果让人结舌。天哪!我不吃不喝十年也积攒不出买那块表的钱。
那块表的价格高得让我愕然,也钩起我对童年村里的那座钟和那块表的回忆,回忆起与之相关的人。队长叔公、村会计、堂兄嫂、阿炳、阿茉莉老奶奶、算命瞎子先生乃至于命运坎坷的火生,他们的光阴往事涌向我的心头。
我想:时光老人从来不因计时器具的贵贱而厚此薄彼。你拥有了高贵而准确的时计,不等于你的命运就一定精彩。
这,就是我的光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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