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优美散文随笔
一、小城的眼睛
我把青龙湖比做小城的眼睛是有原因的。
现在是秋天,水清云淡,流连转动,开始它一年中的思绪和凝视。有一次雨天我独自去,走进它澄澈的眼眸,在栏杆处融入天水一色里,我成为它虔诚的影像,安静下来,看时光在眼前走走停停,一闪而过,我是它的瞳孔。
青龙湖有十二个年头了,从子排到亥,绕过一圈的途路,古人谓一纪。起初它是田园,竭尽所能,费尽心思为一方百姓供奉四季庄稼,养活无数生灵。后来辟做窑场,沙土适中,烧出的红砖青瓦方正、结实,敲敲清灵有声,被运向城里,建设高楼,运往乡下,翻盖大屋,为它们做衣添衫,它问心无愧。无土可用的时候,它深深陷落下去,高大的烟囱指着虚无,杂木乱草丛生,闭着眼,看不清风尘和雪月。那时候我的一个朋友住在里面替他的舅舅照看窑场,我叫他“窑主”。他整天土头灰脸,眼睛干涩,谈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他厌烦透了,什么时候是个完呢。
湖是一个叫王天顺的人撑头、在废弃的窑场修建起来的,起名叫青龙湖。它的北面还有个广阔渠,水源不断地从北汝河引过来,分给青龙湖一部分,剩下的滋润附近的土地。青龙湖亮汪汪的,空气湿润起来,春夏碧翠墨绿,秋冬清静高远,成为小城的眼睛。南来北往的鸟类路过此地,只低头看了一眼,盘旋几圈,俯冲下来,洗洗风尘,住下来,不走了。
那天我去的时候,雨索索下着,敲打小伞如叩问。野鹤这时候飞来,长时间站在浅滩处凝视水面,等待鱼儿游过来,然后长长的啄闪电出击,稳准狠。我们当地人叫它们“老等”,老等什么呢?等希望,等以后殷实、有鱼的日子。小燕这时候快要上路了,出发前的日子,在湖面、亭台长廊上方俯冲低飞,捕捉潮湿的虫子,勤奋忙碌,积蓄能量,种罢麦,它们飞往南方。
笠帽闲装折叠凳,雨飞风卷波横。一位钓者坐在湖边,不动声色,悠闲甩线执杆。雨也许是青龙湖先前的水,重又回来,鱼确是这湖里终生的鱼。他钓的是心情,是过往的日子。一条长长的栏桥把湖一分为二,南面一只水鸭独自抖翅搔首,喜乐玩水,很高兴的样子,钓鱼人叫它“喜哥”。北面有三个水鸭舞蹈生风,那小点的也许是女儿,跟在后面,荡漾自己的涟漪。
阴雨天也有它的明亮。甬道的两旁是树木,树下铺满草的绿毯子,此时如果俯身打一个滚儿,浑身上下就会沾染绿色而诗意丛生吧。路两旁树的枝桠牵起手来,连在一起,阴凉幽静,下面洒满黄灿灿的落叶,满眼憧憬,醉意四方,而前方就是光亮,仿佛明天蹲在那儿。我走过去,一下子跌进开阔里。
又一个十二年开始。我的那位窑主朋友在湖西买了套景观房,站在四楼,他时常看青龙湖,看失去的青春,青龙湖也看他,不多说一句客套的话,相互凝视,如彼此的初恋。而水雾里,湖面有四只水鸭在一起戏水,其乐融融,其中一只定是喜哥。从此,它是湖的主人。
二、小城边缘的树林
这片杨树林在城南三里一个叫南大洼的地方,我叫它南大洼丛林。穿林而过的静幽和意境里,我写点诗情画意的文字给它,跟它说说话,留下喜欢,带回清新一片。早些年网络博客渐兴,我给自己起个笔名叫“城边林”,他们说,多好的名字,你们那里树多吧。不可否认,那是我见过的最多的树,远远地栽种在四季的幽深里,像小城的眼睫毛,成为日子的屏障,遮挡自远而近的风和雨。
我步行去,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和它们打声招呼。在晨雾里,这些沉思一夜的树木激灵一下醒来,树梢动了一下,挠挠头,所有的树叶舒展开来,弥散着从土地里升腾起来的冲动。水珠“嘀嗒”落下,砸在另一片叶子上,带动众多的珠儿向下跳,下面是蚂蚁的家,打断它们一天的行程。地上许多柔嫩的藤蔓植物,起初匍匐在地上,趁着工人放下锄头的间隙悄悄爬上树根,看看没人阻止就攀沿上去,紫色的、红色的碎花点缀其间,像树的裙装。
天旱的时候,林子里几口井会同时歌唱,把水源传递给每一棵树木。水渠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种,清凌凌的水流过干净的、细细的鹅卵石沙底,叶子浮在上面,去往另一个地方。失足落水的'蟋蟀常有,它的身下形成一个水膜,轻轻地浮在上面,有时是两个,在水渠岔口处分手,飘呀飘,抵达树木的根部,匆匆上岸,结束旅行。也许有一天两只蟋蟀在一颗狗尾巴草上相遇,彼此看上一眼,碰了碰触角,就认出河流上那次难忘的漂流。
树林里最忙碌的是喜鹊。它们每天按时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地,给巢里的雏鸟带回点心和爱意,唧唧喳喳唠叨不停。有一次,我听见一只知了尖利的嘶鸣自远而近飘过来,抬头一看,分明是一直漂亮干净的喜鹊在飞,落在一个硕大的鸟巢上,原来是喜鹊母亲给自己的孩子带回一个会叫的玩具。忙碌完毕,喜鹊们开始一天的歌唱,在祖辈传下的村庄生活,它们的声音低沉而深邃,掠过土地,惊起草动,唱着千百年不变的歌谣。
一条青砖铺就的小甬道通向林子深处,我轻声过去,贴近树林的心,风一遍遍抚平树上的伤痕。这是一块篮球场大小水泥地,整洁、静幽,像树林宽敞的舞台。这里曾是一座房子,上层建筑消隐于流年,根基和记忆留下。可以想象出一个人住在这里,担水劈柴,养牛放马,满眼清澈,内心装满绿韵,该是诗乡里一间明亮多彩的小屋。我给小城里的一位诗人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朗诵诗歌,唱歌,跳舞,在树木的涌动里挥洒多年积攒下来的声音和姿态,或激扬,或低吟,或静默,林涛做和声,流水记录下今生的音符。秋天,雨季来了,愿望成为远望,放在岁月的鸟巢,等待飞翔。
我有许多天不曾过去了。雨季前,树林来过几拨伐木人,一阵阵刺耳的电锯声过后,一棵棵树木轰然倒下,惊起落定的尘埃,露出天空,喜鹊失去房舍,而城市已经在望。为什么容不下这片绿意,留下这片树林,留下我们这座小城的眼睫毛,它们看上去是多么美好,一旦没有了,除了凌乱的街道,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值得保存。
现在是深夜,我裹紧衣服。南大洼丛林,你一定感受到了雨季的凉。
三、小城再现饸饹床
家中停电,酷热难耐,出去解决午饭问题。不想大半个县城也是停电,一条街快走到头,终于看见一面馆门前人流涌动,各种车辆横七竖八停在两旁。遂大喜,抬眼一看,门匾之上赫然写着“正宗手工饸饹面”。醇香和热浪迎面袭来,但见大堂里男女老幼围桌而坐,执筷挑面,旁若无物。一人龇牙咧嘴端着大碗边走边喊:“烧住了、烧住了”,人群立马闪开一条空隙,迅即又合拢。
没有电,咋用机器轧饸饹面?店家聪明,人家把阁楼上一二十年没用的饸饹床儿派上了用场,擦拭清洗,往大锅上一跨,手揉的面团扔进漏子里,一个结实高大的人坐于压杆之上,成泰山压顶之势,一起一坐,柔长的面条从底部的漏孔里缓缓出来,在滚水里一煮,然后大师傅拿着筷子手腕一挽,挑起浑圆劲道的面条,放肉、碎葱烂芫荽,最后放红油辣椒进去,一碗碗喷香的饸饹面制作出来,仿佛那个远去的年代,也一碗碗端了回来。
外地人有所不知,这饸饹面存在已有上千年历史,前人用牛角钻孔,置面糊入内,以手按打,漏落进沸水锅中煮成面条,故也叫河漏。怎么传过来的,民间有许多说法,也许失真,但我以书载为准。明人张居正《昌黎先生文集辑补》一书“谏迎佛骨”中有韩愈的一段话:“元和年间,自蔡屠贼归,途食郏河漏”,说的是公元818年的那个冬天,韩愈随唐军平叛“淮系之役”,唐军行至郏县城西吃了饸饹面。也就是说,饸饹面传入郏县至少有1200年的历史。
这饸饹床儿在以前是店家的重要设备,生意越好,磨损、更换的也厉害。上世纪90年代,我们本地人开发、研制出电动“饸饹机”替代饸饹床儿,后来人也懒了,和面切肉切葱也用上机器,省时省劲。但老辈子人吃起来,总觉得少种味道。经过改良的饸饹面,口感和劲道似乎差了些,四十岁以上的人一吃便能品味出来,年轻一些的、特别是小孩子,没啥感觉。老人摇头说,你是光吃羊肉没见过羊。
我第一次吃饸饹,是刚上初中那会儿,进城参加县里运动会,中午集体去一家饸饹店吃面。正是夏天,人声鼎沸,开锅一般,女的短装,男的大都光着膀子,挑着面条吸吸溜溜往嘴里塞,旁边一个制作火烧的炉子热腾腾烧着,像冬天取暖的煤火,火肚里不停扔出火烧来。每个人碗里漂一层红亮的辣椒油,再看压面的师傅,也是光膀子坐在长长的压杆上使劲蹲压,不时用手朝身上摸一把汗甩出去。一个乡下的孩子,真真被那恢宏的阵势吓倒。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毕业上班,外地有了不少朋友,来到郏县,无一例外地先让他们品尝正宗郏县饸饹,吃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一个许昌的同学早年过来一次,似乎上瘾,参加工作后隔一段时间就带上家人朋友过来。起初找我,后来感觉不好意思打扰,坐车来了就独自去吃,回去后再打电话给我,让我很没面子。也罢,厚德载物,一碗味美汤鲜的饸饹面让一个外地人不辞远途来往郏县,也算是我这个本地人的荣光。
郏县人吃饸饹面已成为生活习惯,有人一天三餐也不嫌少。头天晚上酒喝高了,喝一碗;中午不做饭急着有事,到饸饹店立等可取;酒店请客吃酒到最后,不上一小碗饸饹面不算吃饭;吃饸饹面不吃上一块焦黄的火烧不带劲,像山东人吃馍就大葱一样。不管身份高低贫贱,来了就自己端碗拿筷、加辣椒油要面汤,吃喝完抹嘴走人,一拨一拨食客来去自由,享受的是淳朴之风。从外地回来的游子,一踏上家乡的土地,下了车,风尘未去,先去饸饹面馆,抓一块火烧,急急挤进人群,端一碗满当当的饸饹出来,坐定,来不及搅动,咳嗽一声,只片刻,看见碗底。
也许一次偶然的停电,让传统饸饹面重又回来,唤起人早年的情思,拖拽出小城久远的回忆,是另一种无处再寻的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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