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戏子的散文日志
“假若戏已落幕,我终究还是走上了残余着你的影子的道路,无论结局是生存,抑或是灭亡。”
再过一百天,我就可以在被人喊作“小孩”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十八了”。
怎么说呢,我目前所经历过的十七年,莫名但却深刻,恍惚想来又觉得平淡得不可思议。在生活的小镇子里,天空里镶嵌的铅灰色云块异常稀薄,搅着白寥寥天光,似乎是金黄色的天际线。
镇子地理位置偏南,绿化做得很好,梧桐沿着街道蔓延开来,浓郁的新鲜植物气息已经变成了氧气一般平常的东西,但丧失了我们便会消亡。
小时候爸爸会带着我从家门口的小路走到大路,然后又从大路走回小路。
路边玉米田很茂盛,诱人的生命力。
但我实际上更喜欢满眼金色麦浪,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常有这么矫情的想法诞生。
叶森是我从小的玩伴,应该是从五六岁开始,我们就开始一起玩泥巴、爬树。
而当我们年龄到达十五六岁的时候,却开始意外发现相互之间没什么多大的共同兴趣了。但他爱看书,而我爱写,这之间似乎隐藏着千丝万缕的巨大关系,密切且难以扯断。它将一根隐形的线牢牢牵住我们,至死挣扎不开。
我常常会这么对他说,“我以后一定会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你要做我的第一个读者。”
而他的眼神始终是那么低郁,“那你要加油了。”
脸颊上平淡的微笑使旁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因为淡到嘴角近乎没有一丝向上弯曲的弧度。
“你能不能换个表情啊。”我有些不满,“一天到晚装个严肃样子。”
他把手撑在大理石做的台阶上,笑容终于变得容易发现些了,“那你要加油。”他眨眼的样子很好看,可能是因为眼睫毛很长的缘故,“我会做你第一个读者的。”
“怎么没有一丝开心的感觉。”心里嘀咕,顺道把手上被手心温度捂得有些温热的玉米扔给他,“可以生吃的,很甜。”
我写文字的时候会变得很安静,爸爸说这很奇怪,一点都不像我。
而叶森则觉得这很正常,他会说,我看书的时候也这样,我懂。
叶森喜欢在阳光汹涌的地方坐在椅子上看书。因为家里的椅子都是家长拿着木材去外面做的,样式都可以自己定。所以叶森的椅子不像一般椅子那样规规矩矩,它的样子很奇怪。
“你为什么做一个这样的椅子啊?”我见他又戏谑地盯着我的脸,赶紧表现出一副平常的表情。他时常会评价我说话时的表情,因为我喜欢在问人话前习惯性地张张嘴,如果仔细观察确实会是一副滑稽模样。
“因为舒服。”他的语气很温柔,“看书是很神圣的,任何物件都要合适,不然会毁了这本书知道吗?”他忽然说出一大段话。
“啊……知道了。”大脑里还在飞速旋转着他刚刚说的一段话,印象里似乎他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讲出这样长的句子,尽管在努力琢磨着,但最后还是没有会意,“看个书还这么讲究。”
所以记忆里叶森对我这样的大脑缺根筋的人的表达都是只言片语吧。
他随之又神秘地笑了下,“对自己以后的第一个读者这么不客气啊。”
我狠狠地跺了跺脚。
镇子里有一条贯穿镇南镇北的河,盛夏时在河边散步的人会异常多。
天光洒满水面的样子很迷人,仿佛有任何坚硬的东西掉下去都会“哗啦”碎掉。
我常常幻想,如果全镇的人都在夏天跳下河去洗澡,该是什么样子。转而又笑了,因为估计是一个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游闹戏水的画面吧。
叶森到哪儿都会带着一本书。我看着它的封套从黑色变成蓝色,蓝色变成白色,至今变成深绿。我说,“你就这么爱这本书么?”
“是啊,很重要。”他依然很安静,脸庞仿佛雕塑,冰冷而又精致。
“是怎么来的?”我用手指指了指那本书,“很重要的人送的吗?”
他欲言又止,眉毛皱了起来,“别问啦。”他的表情有些勉强,“反正这本书里有很重要的人。”
我盯着他古怪的样子,也没有问下去。
“吃东西去吗?”
“好。”他又慢慢地把书收进书包里,很小心翼翼。
河水的金黄盔甲,更茂密了。
在我发誓以后要成为作家后,我和叶森的话题就开始近乎被这个占满。
——你说我该参加比赛还是直接投稿?
——你说我能不能成名啊?
——你说他们会不会喜欢我写的东西?
而叶森看着我的时候,嘴角总是微微勾起的。
“会的。”他处变不惊的样子有时让我很羡慕,“放心我会是你第一个读者的。”
“不是说这个啦。”我摆摆手,“要是以后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作家怎么办。”心情瞬间低落下来,“我会不甘心的。”
“那你写作是为了什么呢?”叶森卷起袖子,面对着迎风的方向,刘海飞得很放肆,“如果只是为了成名,我可能不想做你第一个读者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下包,我也下意识地想到了他的那本重要的书。
“写作,是为了一种精神补给啊。”我理直气壮的语气显得很心虚。好好回想,顺着盛夏的来临又离开,我从最初的单纯迷恋文字已经渐渐开始想要利用文字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仿佛是一位淘金者。
“真的吗?”他并没有看我的脸,单纯听我的迎风颤抖的声音,“那么我会永远支持你的。”风吹草动都难以察觉的微笑又重回他的脸颊上了,“哪怕我不能陪着你完成你的梦想。”
——千万别忘了最初的感情啊。
学校的课程开始加重,作业已经把我们变得麻木。头顶上电风扇的声音依然喧嚣,而我们则早已没了吐槽这无理的喧嚣的心情。
叶森和我一个班,他坐在我左后方。
晚自习时如果班门没有关紧,那么数不尽的蚊虫则会吹着响亮的号角席卷教室,伴随着一阵黑影的掠过,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泛起了红包和小疹子。
“要不要花露水。”我写好张纸条,揉成一团朝后扔过去,半天没有反应,回头才发现叶森已趴在桌子上睡下。“真是悠闲。”
他那本重要的书从抽屉里露出一角。
我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回过身子规规矩矩地翻开新一本辅导书,里面散发的香气很让人心安。
我们会一直这样吧,就算再苦,也愿意待在一起。
我们还有约定呢。
1997年的秋天,枯黄的树叶划出了一道道诡异的弧线。
终于18岁了,却恍然发现心里并未有当初想象得那样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恐惧与无措。
大半年后的样子就要高考,那个神圣的、似乎是解脱又是囚牢的东西。
身边的很多东西都变了, 譬如同学的脸、父亲的外套、老师捉摸不透的神情。
住宿的学生的校服开始变得灰暗,他们洗衣服的频率变成了一周一次。却每天的早自习都还是看见他们惺忪到难以理解的睡眼,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疲乏感,带起了全班一阵阵不停歇的哈欠。
似乎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叶森恍若隔世的微笑。
1997年,我开始写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题材不出意料地落入了俗套,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毫无婉转的爱情故事。叶森看完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能不能更无聊些?”
我记得很深刻。
1998年,7月份。
我伴着小镇里前几名的分数收到了城里重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那段时间,我很少能看见叶森。准确来说,是在高考之后,他就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家里,坐在椅子上看书。或许可以不需要阳光,因为那样,似乎会滋养出更多的悲伤。
他没有考好,我是在高考后的第三天下午知道的。他依然保持着我熟悉的笑容,可此时却显得有些可悲。
我莫名有些生气,“你就不能有一点反应?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无所谓!”
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嘴角的抽搐,我知道他在抽搐,尽管他的样子还是那样无所谓,但我知道,他内心盛着的满满的内疚与哀伤。
“我要离开这里了,去北方。”
“哦。”意料之中的话,在得知他高考失利后,我猜测到他会离开这里,因为他骨子里的傲气已经萦绕了我十八年,我会去城里上大学,他将去北方。“是去,干什么呢?”
“可能是上专职,也可能是直接打工吧。”他的瞳孔被阳光照得发亮,“我不喜欢和其他人一样平庸,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知道。”我低下头,胡乱地重复着一句话。
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理防线已经骤然决堤。和我相处了十八年的男生,那个喜欢在繁盛阳光下看书的男生,那个骨子里充斥着不可一世的傲气的男生,终究还是要在社会的重压下暂时低下头。
“还会回来吗?”我其实是想说“我会去看你的”,可那瞬间又对自己极度不自信。
“会的。”他的语气是似曾相识的心虚,“会吧。”
一个掩饰自己的微笑。我惊讶地发现微笑竟然不见了往日那熟悉的冰冷与精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我们是多么渺小。我们是多么无能为力。
“我报了城里的学校了。”
“恩我知道。”他俯身摘下一朵花瓣已经有些腐烂的花,旋转着它,“在那儿要加油。”他望向我,“还有,别忘了你的梦想,还有你的第一个读者哦。”接下来又小声地说,“没想到,真的不能陪你一起了啊。”
我忽然大哭起来,跑过去拥抱了叶森。这似乎是我们认识以来最亲密的动作,可我却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我把所有涌上的眼泪都喷薄在了他有些泛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块块显眼的泪渍。“不是说好一起做梦的么?梦我以后成为畅销书作家时的`样子,梦你看到我出版的装帧绚烂的图书的样子。要是你都不在我身边了,还怎么做我的第一个读者啊!”
他没有说话,仅仅是把双手搂过我的后背,然后把嘴巴放在我的耳朵旁,“我会回来的啊,哭什么。女孩子哭完可就不好看了。”我的头发在这段时间里不知不觉变得很长,已经到了肩部以下,我没有看到叶森的眼神,此时是多么溺爱。
那次碰面之后,我去了城里,他去了北方。他走时并未联系我,只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也默默地将“叶森”这个名字藏在心里,努力抑制每次自己想要去想他的冲动。这一切仿佛都在说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我们也再也不该相见了,而那次碰面后,就是永别。
上了大学之后,我开始喜欢在宿舍里对着电脑熬夜写作。我也开始刻意回避在阳光下看书,在图书馆我会挑选不靠窗的位置,偶尔在人多的时候不得已坐在窗边,当翻开书页时,仿佛扉页上的文字都渐渐汇集成一个图像。
叶森脸颊上镶嵌的熟悉的微笑。
我终究还是忘不掉他。
当发现文档里的文字统计告诉我即将到达20万的时候,我的手莫名地变沉重,一切陌生又熟悉的恐惧。随着几秒钟的流逝,又重新降临。
我曾经信誓旦旦的第一个读者,你如今在哪儿呢?
1999年的暑假,我回到了小镇。
呼吸到熟悉气味的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牙齿间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味,顺着微风滑来的白光,将我牢牢笼罩住。
还有叶森,也被这治愈的光芒征服,露出释然的笑。
叶森会不会回来呢?我从下了大巴车,就开始思考这个让人心塞的问题。我记得在与叶森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他说过。
我会回来的啊。
是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我已经回来了,回来追寻那个承诺过我要做我第一个读者的人,他因为某些原因暂时离开了,但现在,是重逢的时刻。
书包里沉甸甸地放着我在回来前用心整理好的手稿,上面忽工整忽飘渺的字迹,飞跃在纸上。
仿佛在说,叶森呢?
走过父亲曾经带我无数次踏过的大路,看见家的模糊的影子时,卯足劲准备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可嗓子里不知道卡了什么东西,又似乎是瞬间失声。我走近大门,看见一片茂盛阳光下,一把奇形怪状的椅子放在那儿,上面是一本穿梭在我的梦境与现实中书。
如今,它已经换上了崭新的透明书套,我终于看清,这是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封面竟然还如第一次买的那样干净。
我脑中掠过一阵惊喜,“爸,叶森回来了是吗?”
父亲从里门出来,他并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走过来。
“我的小公主,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问叶森,也不关心关心你老爸?”他的表情很轻松,我潜意识里已经认为叶森回来了。
“哈哈,我不是看见他的书放在这儿嘛,所以就问问了。”我走过去搂住父亲的胳膊,“这是他最心爱也是最神秘的书啊,怎么放在这儿?”
“因为他已经去世了。”父亲的语气很沉稳,没有半点颤抖,甚至没有一丝语气的变化来表示惋惜,“在送货的时候出了车祸,这是他嘱咐要送给你的,在病床上,临走的那一刻。”
我希望这一瞬间天空可以灰暗下来,劈下几束黄黑的雷,接着时倾盆大雨,我就可以放心地流下眼泪,和这清澈的雨融为一体,我们在共同悲伤。
我的第一个读者,我的第一个读者,我的最后一个读者。
那几天我都狠心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床边是那本神秘的笔记本,我不敢也不忍心去打开它,直到有一天我怀揣着已经麻木的心,走向了床边的座位。
我把椅子放在阳光照射的地方,拿过很沉重的笔记本,翻开,仿佛冲出了一阵可以把我完完全全拉近回忆的风旋。
——刘岚,我多么害怕有一天会离开你,看着这随着玩泥巴、爬树搭建起来的厚重感情一起消散了。
——刘岚,我会做你的第一个读者。
——刘岚,可不能忘了初心啊。
……
——刘岚,对不起,我跟丢你了。
我放下了笔记本,发疯般地跑去书包疲软地瘫倒的位置,掏出有些冰冷的手稿,向父亲问明了叶森坟墓的位置后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铅白色的阳光这次笼罩了整片大地,以及一个个突出的小土包和灰色的墓碑。
我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说出一大堆难舍难分的话,我只是把手稿平铺在地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漫天飞舞的红色残骸。
“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你是我的最后一个读者。”
眼泪骤然决堤。
后来,我永远放下了笔,放下了怨念与稠密的思绪,抚着阳光去了北方。
去了一个有着恍若隔世的微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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