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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公日志

时间:2021-04-15 10:51:12 日志日记 我要投稿

铁匠公日志

  与父亲相处的记忆中,每次饭桌上端杯喝酒时,父亲总要念念有词一番,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念到的人多或少,一定少不了五个字:“铁匠公来吃”!三十多年,已经成自然。

铁匠公日志

  铁匠公去逝近五十年了,家闲聊的话题中,渐渐少了他的印迹,为了在神龛上焚烧的纸钱灰中留下他一缕含煤铁味的轻烟,我拿起了笔,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其不灭的音容。

  铁匠公是一九六0年撒手凡尘的,那是正对“三年困难时期”最难挣扎的日子,他几乎每餐饭都要从碗口边省一勺饭给我大哥,即使是糠粑也不例外。衰老的七十八岁的皮肤抵受不了浮肿的病魔,在全家无奈至极的惨哭声中闭上了双眼。

  铁匠公姓吴,名曰正新,是远洞寨上人,由于打铁缘故,来到远口镇上谋生。随着手艺的慢慢传播,人们称呼他为“一发”铁匠。此后不久,真名就很少有人提及。

  父亲十二岁时,我爷爷就离世而去,父亲只得跟随后娘唐氏毛妹相依为命,第二年,娘俩便来到一发铁匠家,拜倒在他门下学艺,抡大铁锤,从此,两姓人家便开始了没有血缘的亲人演绎。

  一发原来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次去地窑里拿红薯,三个儿子同时缺氧气而死,铁匠公痛不欲生,万念俱灰,沉沦沮丧,幸亏父亲服侍前后,对他以亲父事之,承担起子嗣角色,随着日升日降,眼看春秋轮回,铁匠公渐渐恢复了常态。

  手艺人家,发财的可能性不大,但生活还是不用发愁的。一发名声播于乡野,加上两个女儿先后出嫁,铁匠公的日子略显宽裕。由于老年丧子,他颇显消沉,染上了打字牌的陋习,手上的铜钱经常转手,血汗流进了别人腰包。没办法,碰上窘况囊中羞涩时,便拿上铁锤,脚步一边迈向铁匠铺,嘴里一边哼着:“铁棒一响,黄金十两。”

  铁匠公自己,但从不允许我父亲沾染,连看都不许看,拿他的原话告诫:“年轻人,要顾家,不得成为败家子。”用现在时尚思维分析,那时候,他处于二难尴尬:明明懂得败家的是个深渊,自己却又忍耐不住往下跳,他是想用无聊的方式慰藉无聊;一方面又约束我父亲不得妄为,做个走正路的人。

  好难为他哟!

  由于精神打击太大,铁匠公脾气反常,授徒方式虽然严格且有方,但有时却很粗暴,关键时刻徒弟们打偏了一锤,他就眼睛一瞪:“你眼睛瞎了?”吓得下手人战战兢兢。徒弟去邦洞镇挑铁,要在规定时间回返,不得稍有误工,超过时间不回来,定然要被询问原因亦或是臭骂一通。父亲十六岁那年,铁匠公让之掌火(出师的前奏),自己则在一边监督。父亲和师兄打完一把镰刀,正要往水桶里淬火,铁匠公嘴巴动了:“重新打!”父亲与师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四只眼睛疑惑而又询问地望着师傅。铁匠公不答话,随手拿过一把现成的镰刀丢在地上,自个儿抽烟去了。师兄弟俩只得重新将不合格的镰刀伸进火炉,三十分钟的大汗流淌,终于弄规范了,父亲将成品放入水中。淬火出来,铁匠公用一块石头往刀口上轻轻一碰,刀口缺了一角,他脸色骤然垮下来:“吃水时间(土语:淬火)短了,刀口嫩,容易缺;时间长了,刀口才老,难磨,不锋利,这是关键……”父亲唯唯喏喏,只得又打第三遍。

  父亲从小挨饥受冻,承蒙一发收留,内心早就以父亲事之,对铁匠公的责骂与粗暴,当作父亲般教训,过后就忘了,照样潜心干活。可别人……有一次,铁匠公的亲侄儿与他做下手,打杀猪刀,当时天气又热,身体又累,不小心打偏了,将刀锋弄了个口子,铁匠公暴吼一声:“你眼睛打蚊子去了?”对方忍无可忍,丢下铁锤:“我不干了”愤然而立。正在气头上的铁匠公脱口而出:“不打就滚!”转身对我父亲,“老八(我爹的小名)你来打!”自此以后,父亲便得了一发的真传。父亲十六岁出师,那天,铁匠公在铁砧上、煤炉上点了香,烧了纸,简单仪式结束后,他说:“老八,手艺技术无止境,要做到老学到老,用良心为老百姓打铁,从今天开始,我到死都跟着你!”瘦弱的父亲望着师傅,感激泪水化作情愫波涛:“爹”又回来了,“家”又完整了!

  也许是前世擦肩而过时意外的回眸,换来今生异姓相逢。铁匠公与父亲情胜父子,那该是百世修缘。父亲的虔诚与恭驯,让一发的丧子悲情得以解脱;父亲以“父”事之的尽责尽孝,让铁匠公慈父胸怀得以漫溯与回归。一发对技术的精益求精,让父亲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一发对手艺的'执着与不懈,让父亲心无旁骛,吃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生计路上有着落。这一对“父子”在磨难中的巧遇,情感的相互依贴,实为淳朴人性的美好皈依,是患难与共的至真涅槃,是人间纯情突破血缘的升华!

  宁可自己浮肿而死,也要省下一口给“孙子”,世间真情莫不过如此,这,就是我们家的魂!

  年轮日月转,半个世纪于风雨中悄然滑过,当下红尘飘荡,金钱意识主导凡夫俗子,“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渐入众生大脑,亲情、友情、爱情蒙上了铅华铜味。人到中年的我,每每悲哀于此时,怀念的思绪将自己魂魄拉回到已经作古的父亲身边,聆听“铁匠公来吃”的熟悉声音,亲情、真情沿时空隧道刹那间而至,我的灵魂顿时沐浴在温馨里。

  我呱呱坠地时,铁匠公早已入土,由于贫穷,他没有留下画像,无缘仰睹其慈容笑貌。除留下一把手锤外,其它遗物皆无,我根本找不到遥寄怀念的情感结,幸好的是,我入了教书匠行列,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匠”,算是承接铁匠公和父亲的衣钵了。虽然生性愚顿,技术不精,但眼睛不敢斜视,且一直风雨兼程。这,也当是给铁匠公一份祭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