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列车上日志
西去的列车徐徐离开兰州站,离开了兰州城,故乡真的被落在了身后,落在了记忆当中。车轮和铁轨接吻着,“卡塔卡塔”的呻吟着。我嘴里咬着被检过的车票挤在车厢的巷道里搜寻着自己的座位号。从这头挤到了那头,终于在车尾挨着厕所的三人座位上找到了自己的号,挨着窗口的。座位上有了一男一女。我的位子是空着的,等我坐了过去觉得屁股下有个什么垫了我。
我顺手拉着,挨着我的女的就叫着:“哎呀呀!屁股上没长眼睛吗?我的包包!”男的偏着头看着我,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接着捂了嘴,起身和女的换了座位。男的挨着我,又尽量把身子贴到女的一边,中间留下一条空隙来。还好!我想着,便把父亲给我的军用大衣塞进了空隙间,随身的一个包塞进了座位下。其实屁股上真的没眼睛呀!真的长了眼睛,会和你们坐一起吗?尴尬和自嘲,脸有些发烧。挨着茶几低着头,不敢正视对面的一个少女和另外的一对男女。刚才的事和刚才的话,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对于知情者,总无法面对。
只能窥视着。男的坐中间,一边一个少女,他们是一起的,我判断着。是黄昏时间。车轮和铁轨继续接着吻。窗外城市的轮廓,我晓得过了河口,一路向西没得错。挨着我的男子,还在捂着嘴。时不时地扭头看着我,我看着窗外,车窗的玻璃上显出了他的嘴脸。他用捂着嘴的手搬着嘴和下颚还是嘴和下颚搬着他的手?总之,他的脖颈上起了不情愿的青筋和疙瘩。他捂着嘴,外露着鼻子,嗅着我的味道。
最后他像找到了根源似的喊道:“咹!咹!你的大衣能不能拿去些?”我装着没听见。他用胳膀肘子捅了我几下。又喊着同样的话。我提起大衣抖落在自己的膝盖上,领子提到了自己的脖子跟前,背靠着装睡。其实我在嗅着大衣的味道,有我站岗时的汗水味,也夹杂了父亲的味道。父亲的味道浓一些。十几年来,穿在父亲身上,确实没有拆洗过一回,颜色退却,汗迹积攒。人家捂嘴捂鼻子是应该的。
天色暗了下来。车轮铁轨不停地接着吻。车厢里安静了许多。茶几对面的少女似乎瞌睡了,爬在茶几上。我把搁在茶几上的塑料袋子,尽量移到我的这边,想给她大的空间。坐在他中间的男人也似乎瞌睡了,头一会儿歪倒这边,一会儿歪倒那边。那边的少女还醒着,当男人的头挨到她的肩上,她就伸手按着,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男人睡觉似乎不老实,挨着少女不久,又偏了过去,挨到了这边少女的背上,这边的少女感觉到了,身子动了动,男人还是不动。她就抬起身子,男人躺在了靠背上。就这样来回好几趟。那边的少女喊醒男人上厕所的空隙,就挨着这边少女坐了。
男人回来,躺在靠背上,只能往一个方向偏了。同座的男女头抱头地睡着了。我小心地跨过他们的腿去。过道全是人。站着的,或坐在行李包上的,有躺在座椅下伸出腿的,连厕所门口也坐了的,衣着和我差不多,气味也差不多。些许让我有了安慰,毕竟和我差不多的人还很多。靠在椅背上,我这样想着,庆幸着自己还有一张坐票。这张坐票是同学宝仓托了关系弄来的,他的意思想弄一张卧铺来的,车票太紧,他尽力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昨天到的兰州,胡娃,吉利,宝仓为我饯行。他们知道我要去新疆,对于我当时的处境也略知一二。
吃饭的时候,尽量不谈及此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初中生活的趣事。偷吃校长的胡萝卜,还把叶子载到拔了萝卜的坑上,后来被校长发现叶子枯了,才查此事,我们被罚站了。还有地理课上,歪嘴的文老师闭着眼讲着“三山夹两盆”就是新疆的地貌。不知我为什么跑毛了?开了小差,张呆呆的。先是挨了文老师投的半截粉笔,后是答所非问的把塔里木盆地答成了准格尔。老师生气了,走下讲台对着我吐口水,可抹脸的是旁边的一个女生,原来老师的嘴是歪的……每每提起这些,我们都会笑,甚至会笑出泪来。我晓得他们这样,是怕我振作不起。怕我们号称“四人帮”一员的我落魄!我的到来,也把他们三个串在了一起。虽说他们在同一个城市里,各忙各的工作,很少见面。我的出现,只要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另外两个也就知道了。
再忙,他们抽空也要来的。聚会的费用我是没份的。就昨天,胡娃做了安排,吃饭他管,住店吉利管,车票宝仓的事。我如说一句客套的话,他们会说我虚伪!宝仓问我去那里,我说新疆阿克苏。他打问了好一阵子,没有直达的,就说先到乌鲁木齐,再倒车。如果在吐鲁番换车也行。再也没问过我带的钱够不够的事了。我说好!只要到了新疆,怎么都行。一上车我就提醒自己,现在身上最贵重的就是一张被检过的车票和一张10元的钱。这10元钱是静宁到兰州的车费省下的。
想着想着,又解开了上衣兜,把车票和10元钱叠在一起,装进了贴身的衣兜里。又看着对面的两女一男。对面的少女又爬在茶几上睡着了。那个男的还贴在那个少女的肩上。少女微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车厢里静了下来。喧闹声被呼噜声,呓语声,咬牙声还有不文明的漏气声替换了。车轮和铁轨的接吻声似乎有了节奏。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打开塑料袋。表姐装的油饼和煮鸡蛋,就是我一路的吃食。盘算着一次吃些啥,再留些啥!油饼掰了一半,咀嚼着,鸡蛋就没舍得吃了……
初春的夜晚。冷气还是钻进了车窗或者透过了车皮。车厢内,人挨着人,也抵挡不了寒气的浸洗,对面少女的膝盖挨到了我的膝盖。她在颤抖,我是感觉到的。我把大衣的衣襟拉到了她的膝盖上,少女有点觉察,朦胧中看了我一眼。我投去的目光是温和的。少女又拉起了衣襟盖在了大腿上,我尽量的把大衣往下移去,想给她多余的部分。
天亮了。车厢内骚动了起来。洗脸的,嗖口的,刷牙的,排着队解手的,对于这些,似乎与我无关,解手我是提前做了的。接着就是早餐,旁边的男女掏出了好多诱人的吃食,一股脑儿地搁在了茶几上。有鸡腿,有鸡爪还有鸡脖。女的纤细的手指,还要轻轻地捏着半截鸡脖子,轻轻地喂到嘴边,努力地张开嘴唇怕挨着她的红唇似的吸允着,男的拿起鸡腿,喂到嘴里撕开了一片,撕下的那块夹在嘴唇上想喂给女的。
女的看了看周围,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我收起塑料袋搁在了座椅下的包上,尽量给他们大的空间。目光看着窗外,祁连山的影子,嘉峪关的古城一晃而过,茫茫戈壁滩上露出了一片绿洲。这不是玉门吗?我搜寻着油城的街区,南坪,老君庙,还有三三区正是自己卖过凉皮的地方,妻子和女儿的身影似乎出现在这里,不由得落了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路过这里,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遐想着,尽量移开视线,不想让别人的美食诱惑着,可美味的香气总要在车厢里弥漫,总要往我鼻孔里钻入,口腔里的口水咽了又咽,总是咽不尽的感觉。
“大哥!吃一个!”回过头来。对面的少女剥光了一个鸡蛋,掌在手心里。她的微笑也是温和的。一句客套话似乎也是多余的,接了鸡蛋吃了起来。她是车厢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也是说的最多的一个。她说,她感谢我的大衣。没想到天气还这么冷,衣服穿的不多。要去石河子投奔亲戚,也是第一次去新疆……
言谈中,我知道了她和同座的不是一伙的。我们的言谈也就自由了许多。
到了哈密。有下车的,也有上车的。天是黑的。窗外只能看到闪烁着灯光的城市的轮廓。我知道已经真正地进入到了新疆的地域。我的大衣被对面的少女全裹在了她的身上,衣领挨着她的鼻孔。我不知道她能闻到衣领的'味道。
快到吐鲁番了,广播里重复了几遍。我也犹豫了好久。下车还是不下?我又提醒自己就一张捡过的车票和10元钱了!吐鲁番,举目无亲呵!我又翻起了包包。二姐夫给的纸条,他的堂弟的传呼号。不知装在了那个衣兜里。翻到底层迷彩服的裤子里终于找到了纸条。看着纸条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对,就去乌鲁木齐。我肯定着。纸条和车票还有10元钱裹在了一起,又装进了贴身的衣兜。车轮和铁轨的接吻声似乎更加迷人了。
出了乌鲁木齐车站和对面的少女做了道别。再也听不到熟悉的乡音了。天气很冷。路面上还结了冰。黑乎乎的,几个麻雀也是黑乎乎的,如果看不到它们在冰雪里啄食着什么的话,还以为是黑乎乎的冰块。这几个麻雀也许是从故乡飞来的。记得在部队,常去铁道看火车,就看到一群一群的麻雀。在奔驰的火车顶上歇息,或者自由地飞着,但离车皮不远。战友说,麻雀跟着火车上新疆了。
也是的,家乡的麻雀越来越少了。要不,这里的麻雀怎么不怕人呢?就在人的脚下啄食呢!这里很冷,气味也浓。我紧紧地裹着大衣。牛奶一样的气味则裹了我的全身。周围的口音有些能听懂,有些根本听不懂。看长相,看模样,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车站的广场上徘徊了好久,电话厅没有找到,便绕道出口的狭窄过道。家属楼下门面房的招牌上有了公用电话的字样。正想过去。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掌,接着听到:“哥们。帮个抽烟钱?”回过身去,两个男的,一个是维族,一个是汉族,或是回族,这并不重要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了。颤音答道:“哥们,能帮个传呼费吗?我困到这里了!”两个人从上到下,又是从下到上,打量了好久。
维族的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的,口里的嘛?”“嗯嗯。刚下车。找亲戚。没钱了!”我觉得身子在颤抖,声音也是颤抖的。两人交流了眼神,便匆匆离去。我隔着大衣摸了摸贴身的衣兜,10元钱,车票还有纸条都在。暗暗地为这次脱险高兴了一回。更重要的是不像在银川打工,坐着夜车到了银川,司机劝我在车上等着天亮,再去工地不迟。我没听司机的话,下了车往掌政的工地走去,眼看就要到工地了,过道里冲出两个人来喊着同样的话。我目测了一下,两人个子没我高,就用起了部队的军体拳,谁知过道的那头还藏着四五个,一起围了过来,砍刀架在了脖子上,最让我难受的是一个掏心拳,从腹部的下边往上一击,嘴里喊不出话来。
我的包,我的衣兜,包括我的短裤内被他们搜了个遍,30元抢走了!还捏着我的下身,嘲笑了一番。我听见了,他们说着离我们不远的家乡的话。庆幸的是电话本被扔了回来。等我缓过来。找到电话厅。电话线被割断。听筒就掉在那里。这回多少有了经验,看着他们远去了。才进了电话厅。掏出车票,纸条和10元钱搁在老板面前,求着人家给我打了传呼。传呼不久接到了姐夫弟弟的电话。他说,不要乱走动,就在那里等他!
到了姐夫弟弟的家,才知道那个弟妹是我的远房的姨姨的女儿。本来就见过的,在舅舅过世的时候,她也来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下了三大碗的揪面片。惹的姨妹在一旁摸着眼泪。她说,哥哥,你和我从前见到的大不一样了。我的喉咙像塞了棉花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临别时,姨妹问需多少钱?我说140元。姨妹给老公也是姐夫的堂弟说,给哥哥200元,剩下的路上买吃的。姨妹当时怀着孕,挺着大肚子,不便去车站为我送行。只好麻烦着姐夫的弟弟,临上车他在窗口塞进来馕和一些水果。我的身上便有了69元两角钱。
火车离开了乌鲁木齐。感觉往回返,不久就觉得绕了一个大湾,往西走了。车轮和铁轨的接吻声,时高时低。三碗揪面片,夯实了我的肠胃,还有69元两角钱的积蓄,安了我焦躁的心。慢慢地进入了梦乡。火车沿着天山南麓一路行来。气温慢慢升高,披在身上的大衣似乎有些多余,索性脱了塞进包包,拉上拉链,大衣的气味也被包裹了起来。车厢内弥漫着大不同的气味,膻味最浓。人还是很多,过道里站着的,也有坐在行李上的。对面的维吾尔大娘,给站着的小巴郎撕下一块馕,馕上裹了红红的辣椒酱。巴郎吃着,嘴角流着红红的浆液,小手随意的揩着。他不怕辣吗?我想着。
巴郎好奇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巴郎。纯真的眼神可爱极了,等他吃完。我招手示意着,巴郎想靠近我似乎又不敢地看着大娘犹豫着,大娘用着我听不懂的话给他说了什么。巴郎走了过来。我把他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大娘的目光也是友善的。巴郎时不时抬头看着我,我们用目光交流着。过了几站。车停了几回。车厢里,有上的也有下的。到了库车。大娘和巴郎要下车了。大娘执意留了半个馕和半瓶辣椒酱。说的听不懂,但大娘留东西的动作和眼神是肯定的。接了馕和辣椒酱,就想着该给人家一个什么念想,摸遍了口袋,只有一支随身的钢笔,给了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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