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缤纷的春天里告别日志
这个春天,与告别有关。
虽然过去已经有近20天了,但是还是有些顾虑,有些不安,有些难过。不想回忆,但是回忆----
一直都在。
急救室护士忙碌的身影,医生充满温暖的话语,表情凝重的姐夫,紧张而无助的大姐,默默陪伴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大哥,楼上楼下喘着粗气不停飞奔的老公,颤抖着手将住院证和钱慌里慌张塞进收费室窗口的我,还有急忙驾车赶来的外甥......
那一刻,大家因为一个垂危生命的召唤和吸引,聚集而来,各自忙乱。
心电图仪器上飞快划出的曲线,极速滚动的车轮,楼道明亮的灯光,CT室外排队等待的煎熬,其他病人家属焦灼的眼神......
以及,呻吟着的救护车,挣扎着在夜幕中以该有的速度驶向往家返回的路口,年轻优雅的护士小姐缓缓拔下氧气插管,然后是大哥大姐们七手八脚地抬着呼吸极其微弱,羽毛般轻飘的衰老的'身体,然后开门,接着各自分头收拾东西......
一切,都如电影中一个个重复回放的镜头,逐一闪过,清晰如昨。
疼痛,憋闷。似乎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觉得有很多情绪需要疏泄,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知道一定要用文字记录下点滴刻骨的感受,却怎么也不能够,轻而易举地拿起笔,写下只言片语。甚至,有好几次坐在电脑前,手抚熟悉的键盘,却无论如何,也敲不出一个并不陌生的方块字。
这段时间,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沉默。长久地发呆也好,彻夜不眠地读书也罢,亦或者是将毛笔蘸满清水,在布上一遍一遍地练字,任字迹从清晰到模糊,再到彻底不见,然后重新开始。就是,不想说话。
喧闹的白天和寂静的夜晚交替着来临,周而复始。内心深处的孤寂与落寞,如同长满青苔的老宅那重重大门上的铜锁,经时光的氧化,平铺了黄绿色层层斑驳的锈迹,寂寞之外,更添荒凉。
最难接受的是大姐。这也难怪,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如同被时光机速冻了一般,转身之际,已经静默地躺在身边,呼之不应,推之不动。永远地,于两个遥远的世界里,一别不还,天人相隔!
老公哽咽着,泣不成声。说是最终没能听到她一字半句的叮咛与嘱托。接下来一连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她走了。安静而慈祥。像是睡着了一样。或许,在历经了近百年的风雨磨难之后,已然彻底放下的她,一挥袖一垂手间,将纷繁世事丢弃得一干二净,从头到脚,再无一丝半点的挂碍。
马不停蹄奔波于三省异地的二姐,深深懊悔且一再念叨都怪这次太大意,根本没想到前几次那么严重都已从死亡线上拉回,这次却没能翻过这个坎儿。一向话少的姐夫更沉默了。
多年不握笔的大哥,一个身体内放有好几根心脏支架的71岁的老迈之人,不顾孙儿劝阻,伏案挑灯,一笔一画书写有关老母一生坎坷的种种,回忆和记录中浊泪纵横,痛苦不能自持。
外表看似冷漠,实则内心翻江倒海的五哥回来了,一腔热泪在旁人看不见的心里激流汹涌,热浪滔滔。默默地前院后院忙这忙那,有条不紊地张罗着。
年轻时呼风唤雨,如今年老多病的三哥踏着暮色匆匆由首都赶回,一进门背包也来不及卸下,哭喊着,踉跄着,扑通一声双膝跪于堂前。
四哥六哥相继赶回,历历过往皆成追忆。
突然间,没有防备,这个喧闹的世界上,毫无商量余地地多了一群没娘的孩子。像一蓬蓬干枯的荒草,横七竖八遮掩了田野里条条一双双脚印重叠的小径。
唯有我,伤痛没有颜色,处处被素净的白层层包裹,懂得所有人的挽留与不舍,终究没能兑换回她拼到极致的疲惫。如一盏映照了近一个世纪的灯,油尽而枯,终极而灭。
再苦再难,从未放弃。
这正是她用一生的践行,告诉后辈人什么叫做真正的坚强,和最后的胜利。
那一刻,木然的我突然顿悟:原来,坚持到最后的勇敢,才是真正的从容。
如今,掐指细算,她的子孙不多不少刚好99人,差一不足一百。久久归一,莫非这是最好的结局?最富深意的宿命?
送她的那天无雨,田野里开满了鲜花。金黄的油菜,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恰逢盛放,娇艳欲滴。她一生爱美,这一天,这些极为普通年年常见连绵不衰的花朵,朵朵簇簇赶来为她送行。沿着空中漂浮的微粒搭起的旋梯,悠悠送她至飘渺闲逸的云端,直至遥远而歌舞弦乐不绝的天国。
她走的第二天,刚好清明。一家老少着素披麻,列队前来送行。归来,细雨迷蒙。
天垂泪,地含悲。人皆心痛。
一生精明却尝尽人间苦痛的老母亲安息!所有的子孙,守在堂前共同祈祷齐声高歌为她送行。她不会寂寞。
四月有约。
如果思念可以如飘飞的杨柳絮,疯长的草,绽放的花,各自旖旎成诗文佳篇的话,我愿意守在一畦蓬勃盎然的田野里,一行行,一页页,编织所有的祝福,拜托苍天厚地以大美的形式,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