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有毒日志
我是费了很大的周折才与连华取得联系的。历时我们已经毕业分别十二年了,彼此从来没有联络过。忽然联系他的理由,我自己都没法给自己说清楚。
连华和我是高中同学,但又比同学的情意好像要浓一些,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拨通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没来由地乱跳。连华说话一如当年洒脱不羁,他说他在省城经营着小本生意,他的女儿四岁了,妻子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任巧巧。听到“任巧巧”这个名字,时间像是忽然停顿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的时间里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立即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有这种感觉。
想去他家看看的理由,我自己还是给自己说不清楚。到底还是去了。我去时连华不在家,任巧巧正哄女儿睡觉,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她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和欣喜。任巧巧除了身材方面夸张的变化,说话的语速和音量也印证了青春少女与中年妇女极大的差异性。她说话是跳跃式的,几句话就过度到了我们的高中时代,主题直奔我“暗恋”连华而去。一直以为捂得严严实实的“地下恋情”,忽然发现早在十几年前已被别人识破,而且这个“别人”正是曾被我暗恋过的人眼下的'正牌妻子,我就后悔不该前来自讨没趣。任巧巧“嘻嘻”笑着揭穿我当年厚颜无耻地“追求”连华的种种丑态,直把我勾勒得像一个“小三”一样狼狈不堪、一文不值。我羞愧难当,最后,没等到连华回家,就落荒而逃,并暗下决心: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过了一个多月,任巧巧忽然打来电话,说连华生病住院了,问我能不能过去帮帮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在急诊室看见连华时,他正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脸色蜡黄,被诊断患有肠梗阻。目睹曾经“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车见车爆胎”的才子靓男,十二年就过度到了能用到“沧桑”两字,我不禁泪流满面。有我守着,任巧巧就急急回家照看女儿去了,大夫把我当做家属呼来唤去办应有尽有的住院手续,轮到在手术单上签字,我也是大笔一挥写下:任巧巧。
第一次推进手术室是做肠镜,是对初步诊断的确诊。护士推着连华进到门口时,他忽然叫停,并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懵懂地看着他,他庄重地伸出右手,显然是握手的姿势,我犹豫着伸手迎合,一种悲壮油然而生,还有一种不祥随之笼上心头,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思绪也一下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高考前夕,同学们拿到准考证后如鸟兽散,只有个别同学悲悲切切的逗留着没有立即离开,像在刻意等待着什么,我就是一例。就在这时连华像和我约好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慎重其事地把一本精美的笔记本递到我手里,双目如炬地盯着我说“留作纪念吧!”然后洒脱地伸手要和我握别,我矜持地杵在那里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被人请求握手,而且是自己偷偷喜欢的人,害羞加惶恐中竟然给反了手(窃笑)。那是我们绝无仅有的一次单独的亲密的接触,没有别的语言,简简单单的一次握手,以为就是今天和明天的距离,哪知一别就是十二年。所以,我有“恐握手症”,可当后悔又一次把手给了他时,连华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一脸苍白的连华再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大夫宣布取消第二天的手术。带着疑问和大夫单独谈话方知,连华并非患有肠梗阻,是肠癌!我一下就像被人从头顶狠狠敲了一棍子,几乎崩溃。本来按大夫的叮嘱,患癌之事且不能告诉患者的,但任巧巧还是不适时宜地说了出来,而且坚决拒绝大夫对连华进行截肠手术,除非大夫保证一定能完全治愈。那天我从连华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最终改变局面的是从乡下赶来的连华的母亲,还有他的弟弟妹妹。他们一致同意大夫的建议:只有做了手术才有两种可能,而不做就只有一种结果。
连华第二次被推进手术室时,我借故安慰他伤心欲绝的母亲而远远躲开了。岂知,他又一次在手术门口停了下来,我又一次被乖乖“遣送”到手术室门口,和他握别,我一下子又泪流满面,手沉重得自己无法支配。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为自己迷信的思想而感到悲哀,但又希望因为我的迷信而改变一种结果。最终还是抗拒不了大家期待的眼神,我又一次伸出手,心里想“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吧!”当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时,它已经退不回去了。
因为对做手术有分歧意见,任巧巧扭头回家照看女儿去了。至此,我才知道连华的女儿患有脑瘫,他的父亲刚刚病逝,他们的家庭关系很糟糕,包括夫妻感情。也因此,我对一个月前在他家的“遭遇”和他对我的“冷漠”涣然冰释。
手术还算顺利、成功,至少终止了连华在床上疼得打滚的这一重要环节。因为女儿离不开人,任巧巧只是偶尔来一次医院,我一直守在医院,也许因为时间已经把我磨练成了刀斧不入的妇人,也许因为医院是个最能消灭人的情商的地方,面对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人,我没有了任何能体现自己还有情感尚存的迹象。我只是按部就班地服侍他吃药输液,输液吃药。连华的情绪恢复得比身体还快,每天能乐此不疲地回想高中时代许许多多的事和人,许多次当记忆“回放”到被任巧巧强行撰改的那些情节时,我决然“切换频道”。明明恨他曾经什么也不知道,却又偏偏怕他什么都知道。出院时大夫拍着连华的肩膀说:夫妻感情这么好,痊愈不是难事,好好珍惜!我一下子再次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连华的妹妹发短信给我,她说,今天是我爸爸的百日祭日,我哥也走了,他让我谢谢你,并告诉你,你没有“单恋”,他一直很在乎你给的在乎,错过因为美丽!另外,他希望你能把你们的故事写成小说。我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泪如泉涌……
补记:又是八年过去了,我没有写出他所期望的小说,钦以此短文告慰逝者:如果有来生,记着我们一定要牵手,而不要握手,因为我与你握手“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