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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鬼”是指谁?

时间:2021-08-14 17:54:51 诗人大全 我要投稿

“诗鬼”是指谁?

  后世将李贺称为诗鬼,他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唐代诗人的璀璨星空,丰富了伟大的唐诗。对于一个诗歌的国度,这样的诗既不可多,更不可无。

  李贺是个拧巴的青年,明明生得“细瘦”,且“通眉”、“巨鼻”、“长指抓”,却每每以壮士自居,下笔都是这种范儿:“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明明家道中落、“衣如飞鹑马如狗”,却时刻不忘自己李唐宗室的出身,在诗中一再自称“皇孙”、“宗孙”、“唐诸王孙”。

  但这些跟他一生中最拧巴的一件事相比都是毛毛雨。这件事就是——明明没有科考入仕的资格,却终身为此郁郁难平。听上去挺俗的,但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文人除了入仕没别的出路, 李白、杜甫都不能免俗。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的志向才不是从基层公务员(那叫“吏”)做起,他们的格局都是这样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长揖万盛,平交王侯”(李白)。

  但梦想归梦想,现实归现实,唐朝诗人中有许多时运不济的,除了屡试不第如写“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张继这种,还有一些更悲催,因为各种原因连下场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比如李贺。

  李贺为什么不能参加科考呢,因为他有一个坑儿的爹。这个爹叫什么不好,偏偏叫“李晋肃”, “晋肃”、“进士”谐音,古人要避父讳,爹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

  愤怒的韩愈为他鸣不平:“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韩愈长李贺22岁,李贺18岁出门去远行,干谒的就是韩愈。当时韩愈已经官居宰辅,且执文坛牛耳,每天来他这里行卷、温卷的士子川流不息,韩愈一边葛优躺,一边漫不经心地展开李贺的卷子,只看了第一首《雁门太守行 》的第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就惊得合不拢腿,哦不,合不拢嘴,光着脚下了炕,连呼“快请进来”!

  但在李贺考进士这件事上,韩愈没帮上什么忙。因为韩愈是个迂腐的老愤青。

  “愤青”这种生物分两种,一种是玩票性质,年轻时愤着玩玩的,比如白居易。

  另一种愤青是职业愤青,一日愤青终身愤青那种,韩愈就属于后一类,临老临老了因为看不惯宪宗皇帝佞佛、迎佛骨,写了一篇骨气傲岸的《谏迎佛骨表》。把皇帝气得几乎没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时拍着椅子扶手大叫“neng死他”,幸得裴度、崔群等多位国级、省部级干部求情,才仅被贬为潮州刺史。

  这样戆直的韩愈,帮李贺的办法自然不会是带着他去走招办主任的后门,手里拎着土特产、里面夹带金银细软,而是写了一篇《讳辩》骂那些所谓“名教”人士,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总之,李贺同学永远地被剥夺了科举入仕的机会,只做了个九品芝麻官——掌管祭祀的奉礼郎。

  有志难申的他,一颗敏感的心堕入了地狱:“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诗歌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常常骑着驴去荒郊野外觅诗,有好句子就写下来收入随身锦囊,为诗歌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好好的天才搞得像贾岛、孟郊那样的苦吟诗人一样。不知他觅诗的时候是否会像阮籍一样作“穷途之哭”,但无论如何他眼里的世界已经变成了这样: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感讽五首》其三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神弦曲》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神弦》

  他的笔下尽是荒芜的山野、惨淡的黄昏、阴森的墓地,时时可见磷火点点、鬼影幢幢,杜牧说李贺是“骚之苗裔”,不错,李贺曾努力学楚辞,“祈取青光写楚辞”, “坐泛楚奏吟招魂”,楚人重淫祀,楚辞里多的是人神交接的情境,但何尝像李贺诗这样鬼气森森。要知道,李贺同学在难得地心情好的时候,写的诗是这样的:

  天河夜转漂回星,

  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

  仙妾采香垂珮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

  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

  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

  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

  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上谣》

  想象仙界仙女的生活,纯美无暇,生气勃勃,毫无一丝鬼气,只有无边的仙气。

  宋人魏庆之有本诗话集叫《诗人玉屑》,里面说“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然而李长吉像这样没有鬼气的诗几乎可以混入李太白集而不辨吧。

  汪曾祺说:李贺,他的诗歌不是像别的诗人那样习惯在白纸上工笔地描摹刻画,而是将色彩在黑纸上泼洒。太确切了。

  自古仕途多舛、想要建功立业而不得的文人海了去了,仅唐朝就一抓一把,李贺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天才来到世间,带着固有的使命,命运的巨灵之掌总是在重要关口把他们推回到应有的.轨道。在天才本人看来,理想不能实现固然是惨痛的,但以历史的眼光看,即使对于天才本人来说,得以发挥自身真正的才华,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可惜当时的李白、杜甫们不这么想,李贺更加不这么想。

  境遇本身是很难伤害我们的,伤害我们的是我们对待境遇的态度和反应。

  这方面有个典型的例子:与韩愈同时代的两位大诗人刘禹锡和柳宗元,刘长柳一岁,他俩于顺宗永贞元年一同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集团,五个月后改革失败,刘、柳二人分别被贬朗州司马与永州司马,十年后又分别迁官更偏远的连州和柳州,“二十年来万事同”。

  面对贬谪,柳宗元始终心意难平,发之为诗,比如那首地球人都知道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内心世界是怎样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

  柳宗元的文章也写得好,与韩愈一同倡导古文运动,并称“韩柳”,是“唐宋八大家”里仅有的两个唐代人之一。其名篇《钴鉧潭西小丘记》里写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分明是以朝廷的弃妇自居啊。这样耿耿于怀,不愁死才怪。果然,柳氏47岁便早逝于柳州贬所。

  相反刘禹锡虽然也一同被贬,但他始终是粒“铜豌豆”,被贬十年之后,刘禹锡回到长安,做了一首: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借新栽桃花千树嘲讽朝中新贵,意思刘爷在首都风光的时候,你们这帮孙子还都在哪摸鱼呢。此诗一出,他与柳宗元再被远派(也算实力坑友啊)。

  又过了十四年,刘禹锡终于回长安任职,仍然死性不改,作: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

  当年闹哄哄的名利场现如今荒凉得生了青苔,彼时风光无限的桃花早已了无痕迹,换了不值一提的菜花。种下那些桃树的人已不知去向,而“胡汉三我又回来了”。真是逗比气质不改啊。然而就是这个老逗比,在好友柳宗元过世后,又转徙夔州、和州刺史,熬过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四朝皇帝,晚年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与仕途平稳的白居易们一起玩耍,也算福慧双修、功德圆满。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笑到最后,必须活得长久;而要活得长久,首先不能抑郁,不能像李贺、柳宗元那样。

  然而天才世界自有不同于凡人世界的逻辑。荷兰有凡高,中国有徐渭,都是陷入癫狂状态的天才。苛责天才的人格不够健全不但是苛刻的,也是没有意义的。

  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德谟克利特的说过:“没有一种心灵的火焰,没有一种疯狂式的灵感,就不能成为大诗人。”

  你们熟悉的柏拉图也说过:“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痴狂,就没有创造能力,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

  直白地说就是不疯魔不天才,天才往往伴随着偏执、极端、迷狂的人格。

  李贺在长期的抑郁、迷狂中,走进了一个心灵的异域世界,他用浓墨重彩将之描绘出来,便是中国诗歌史上前所未有的,迷幻幽深、异彩斑斓的艺术境界。正如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的评价:“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唐诗三李中,李白是属于白天的,有着太阳般的银色光芒而无一丝阴影;李商隐是属于黄昏的,有如黄昏的瑰丽幽渺、柔婉感伤;而李贺则是属于黑夜的,漆黑如磐中有星芒闪动,光怪陆离,奇诡诱人。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李贺终于郁郁病死,去了他生时常常想象、向往的另一个世界。与另一位天才诗人王勃一样,离世时年仅26岁。用李银河怀念王小波的话来说就是:死于华年。然而他的诗歌将与时间同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