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卷一百四十八 列传第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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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俊(子文蔚 文用 文直 文忠)
董俊,字用章,真定藁城人。少力田,长涉书史,善骑射。金贞祐间,边事方急,藁城令立的募兵,射上中者拔为将。众莫能弓,独俊一发破的,遂将所募兵迎敌。岁乙亥,国王木华黎帅兵南下,俊遂降。己卯,以劳擢知中山府事,佩金虎符。金将武仙据真定,定武诸城皆应仙。俊率众夜入真定,逐仙走之,定武诸城复去仙来附。庚辰春,金大发兵益仙,治中李全叛中山应之。俊军时屯曲阳,仙锐气来战,败之黄山下,仙脱走。献捷于木华黎,由是仙以穷降。木华黎承制授俊龙虎卫上将军、行元帅府事,驻藁城。俊尝谒木华黎曰:“武仙黠不可测,终不为我用,请备之。”木华黎然其言,承制授左副元帅。升藁城县为永安州,号其众为匡国军,事一委俊。乙酉,仙果杀都元帅史天倪,据真定以叛,旁郡县皆为仙守。俊提孤军居反侧间,战士不满千人,拒守永安。仙攻之期年,无所利,乃纵兵蹂禾稼,俊呼语之曰:“汝欲得民,而夺之食,无道贼不为也。”仙惭而去,俊出兵掩击之,仙败走。久之,俊复夜入真定,仙走死,乃纳史天倪弟天泽为帅。壬辰,会诸军围汴。明年,金主弃汴奔归德,追围之。金兵夜出,薄诸军于水,俊力战死焉,时年四十有八。
俊早丧父,事母以孝闻。岁时庙祭,非疾病,跪拜必尽礼。子虽孩乳,亦使之序拜,曰:“祀以孝先也,礼宜如是。”待族亲故人,皆有恩意;里夫家僮,亦接之有道。克汴时,以侍其轴为贤,延归教诸子。尝曰:“射,百日事耳;《诗》、《书》非积学不通。”屡诫诸子曰:“吾一农夫耳,遭天下多故,徒以忠义事人,仅立门户。深愿汝曹力田读书,勿求非望,为吾累也。”俊忠实自许,不为夷险少移,临阵勇气慑众,立矢石间,怡然若无事,虽中伤亦不为动。每慕马援为人,曰:“马革裹尸,援固可壮。”故战必持矛先士卒,或谏止之,俊曰:“我人臣也,敌在前,不死,乃趋安脱危乎!”先是,戊子岁,朝于行在,诸将献户口,各增数要利,吏请如众,俊曰:“民实少而欺以数多,他日上需求无应,必重敛以承命,是我独利,而民日困也。”行元帅府时,狂男子三百余人期日作乱,事觉,戮其渠魁,余并释之。深、冀间妖人惑众,图为不轨,连逮者数万人,有司议当族,俊力请主者,但诛首恶。永安节度使刘成叛降武仙于威州,俊下令曰:“逆者一人,余能去逆,即忠义士,与其家财,仍奏官之。”众果去成降。沃州民寨天台为盗,既破降之,他将利其子女,欲掠之,俊曰:“城降而俘其家,仁者不为也。”众义不取。南征时,人多归俊愿为奴者,既全其家,归悉纵为民。邻境人有被掠卖者,亦与直赎还之。其天性之美类如此。俊器度弘远,善战而不妄杀,故人乐为之用。大小百战,无不克捷。为政宽明,见人善治田庐,必召与欢语,有惰者,则怒罚之,故其部完实,民惟恐其去也。赠翊运效节功臣、太傅、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封寿国公,谥忠烈。加赠推忠翊运效节功臣、太傅、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改封赵国公。子文炳、文蔚、文用、文直、文忠,文炳自有传。
文蔚字彦华,俊之次子也。重厚寡言,不事嬉戏,立志勤苦,读书忘倦。及长,善骑射,膂力绝人。事母至孝,接人谦恭,凡所与交,贵贱长幼,待之无异;至于一揖,必正容端礼,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起拱,人所难能。兄文炳为藁城令,厉精于政,家务悉委之,凡供给祭祀宾客之事,无不尽心。辛丑,起民兵南征,文炳命文蔚率十有七人,私整鞍马衣甲,自为一队,与众军渡淮。甲寅,世祖收大理,还驻六盘山。文炳以文蔚孝谨公勤,可委以事,解所佩金符以让,帝嘉赏之,授藁城等处行军千户。南镇邓州,与荆、襄接境,沿边城壁未筑。是年冬十一月,修光化;乙卯,立毗阳;丙辰,筑枣阳。文蔚悉总之,治板干,具畚锸,储糇粮,运木石,程其工力,时其饥饱,药其疾病。见执役者,常以善言抚之,弗事威猛。众咸感曰:“他将领役,鞭箠怒辱,不恤困苦。今董侯慈惠若此,我曹安忍负之!”各尽力成之。
丁巳,攻襄,樊城南据汉江,北阻湖水,卒不得渡。文蔚夜领兵士,于湖水狭隘之处,伐木拔根,立于水,实以薪草为桥梁,顷之即成。至晓,师悉渡,围已合,城中大惊异之。文蔚复统拔都军以当前行,夺其外城,论功居最。己未,宪宗伐宋,入川蜀,文蔚奉诏,将邓之选兵西上,由褒斜历剑阁,而剑、阆诸州,平地不能守,置州事于山。师行大获、云顶、长宁、苦竹诸寨,长驱而前。至钓鱼山,崖壁巉峭,惟一径可登,恃险阻未即降。帝命攻之,文蔚以次往攻,乃激历将士,挟云梯,冒飞石,履崎岖以登,直抵其寨苦战,顷之,兵士被伤,乃还。帝亲见之,加以赏赉。中统二年,世祖置武卫军,文蔚以邓兵入为千户。帝北狩,留屯上都。三年,李璮反,据济南,文蔚以麾下军围其南面,春秋力战,城破,璮诛,奏功还。至元五年七月十七日,以疾卒于上都之炭山。弟文忠,时为枢密佥院,乞护丧南还,帝甚悯之。泰定中,赠明威将军、佥右卫使司事、上骑都尉、陇西郡伯。
文用字彦材,俊之第三子也。生十岁,父死,长兄文炳教诸弟有法。文用学问早成,弱冠试词赋中选。时以真定藁城奉庄圣太后汤沐,庚戌,太后命择邑中子弟来上,文用始从文炳谒太后于和林城。世祖在潜藩,命文用主文书,讲说帐中,常见许重。癸丑,世祖受命宪宗自河西征云南大理。文用与弟文忠从军,督粮械,赞军务。丁巳,世祖令授皇子经,是为北平王、云南王也。又命召遗老窦默、姚枢、李俊民、李治、魏璠于四方。己未,伐宋,文用发沿边蒙古、汉人诸军,理军需。将攻鄂州,宋贾似道、吕文德将兵来拒,水陆军容甚盛。九月,世祖临江阅战,文炳求先进战,文用与文忠固请偕行,世祖亲料甲胄,择大舰授之,大破宋师。
世祖即位,建元中统。文用持诏宣谕边郡,且择诸军充侍卫,七月还朝。中书左丞张文谦宣抚大名等路,奏文用为左右司郎中。二年八月,以兵部郎中参议都元帅府事。三年,李璮叛据济南,从元帅阔阔带统兵诛之,山东平。阿术奉诏伐宋,召文用为其属,文用辞曰:“新制,诸侯总兵者,其子弟勿复任兵事。今吾兄文炳以经略使总重兵镇山东,我不当行。”阿术曰:“潜邸旧臣,不得引此为说。”文用谢病不行。
至元改元,召为西夏中兴等路行省郎中。中兴自浑都海之乱,民间相恐动,窜匿山谷。文用至,镇之以静,乃为书置通衢谕之,民乃安。始开唐来、汉延、秦家等渠,垦中兴、西凉、甘、肃、瓜、沙等州之土为水田若干,于是民之归者户四五万,悉授田种,颁农具。更造舟置黄河中,受诸部落及溃叛之来降者。时诸王只必铁木儿镇西方,其下纵横,需索无算,省臣不能支,文用坐幕府,辄面折以法。其徒积忿,谮文用于王,王怒,召文用,使左右杂问之,意叵测。文用曰:“我天子命史,非汝等所当问,请得与天子所遣为王傅者辨之。”王即遣其傅讯文用。其傅中朝旧臣,不肯顺王意。文用谓之曰:“我汉人,生死不足计。所恨者,仁慈宽厚如王,以重戚镇远方,而其下毒虐百姓,凌暴官府,伤王威名,于事体不便。”因历指其不法者数十事。其傅惊起,去白王,王即召文用谢之曰:“非郎中,我殆不知。郎中持此心事朝廷,宜勿怠。”自是谮不行而省府事颇立。二年,入奏经略事宜还,以上旨行之,中兴遂定。
八年,立司农司,授山东东西道巡行劝农使。山东自更叛乱,野多旷土,文用巡行劝励,无问幽僻。入登州境,见其垦辟有方,以郡守移剌某为能,作诗表异之。于是列郡咸劝,地利毕兴,五年之间,政绩为天下劝农使之最。十二年,丞相安童奏文用为工部侍郎,代纥石里。纥石里,阿合马私人也。其徒既谗间安童罢相,即使鹰监奏曰:“自纥石里去,工部侍郎不给鹰食,鹰且瘦死。”帝怒,促召治之,因急捕文用入见。帝望见曰:“董文用乃为尔治鹰食者耶!”置不问,别令取给有司。十三年,出文用为卫辉路总管,佩金虎符。郡当冲要,民为兵者十之九,余皆单弱贫病,不堪力役。会初得江南,图籍、金玉、财帛之运,日夜不绝于道,警卫输挽,日役数千夫。文用忧之曰:“吾民弊矣,而又重妨耕作,殆不可。”乃从转运主者言:“州县吏卒,足以备用,不必重烦吾民也。”主者曰:“汝言诚然,万一有不虞,则罪将谁归!”文用即手书具官姓名保任之。民得以时耕,而运事亦不废。诸郡运江淮粟于京师,卫当运十五万石,文用曰:“民籍可役者无几,且江淮风水,舟不能以时至,而先为期会,是未运而民已困矣。”乃集旁郡通议,立驿置法,民力以舒。十四年,诣汴漕司言事。适漕司议通沁水北东合流御河以便漕者,文用曰:“卫为郡,地最下,大雨时行,沁水辄溢出百十里间;雨更甚,水不得达于河,即浸淫及卫,今又引之使来,岂惟无卫,将无大名、长芦矣。”会朝廷遣使相地形,上言:“卫州城中浮屠最高者,才与沁水平,势不可开也。”事遂寝。
十六年,受代归田里,茅茨数椽,仅避风雨,读书赋诗,怡然燕居。裕宗在东宫,数为台臣言:“董文用勋旧忠良,何以不见用?”十八年,台臣奏起文用为山北辽东道提刑按察使,不赴。十九年,朝廷选用旧臣,召文用为兵部尚书。自是朝廷有大议,未尝不与闻。二十年,江淮省臣有欲专肆而忌廉察官,建议行台隶行省,状上,集朝臣议之。文用议曰:“不可。御史台譬之卧虎,虽未噬人,人犹畏其为虎也。今虚名仅存,纪纲犹不振,一旦摧抑之,则风采薾然,无可复望者矣。昔阿合马用事时,商贾贱役,皆行贿入官,及事败,欲尽去其人,廷议以为不可,使阿合马售私恩,而朝廷骤敛怨也。乃使按察司劾去其不可者,然后吏有所惮,民有所赴诉。则是按察司者,国家当饬励之,不可摧抑也。”悉从文用议。
转礼部尚书,迁翰林、集贤二院学士,知秘书监。时中书右丞卢世荣以货利得幸权要,为贵官,阴结贪刻之党,以锱铢掊克为功,乃建议曰:“我立法治财,视常岁当倍增,而民不扰也。”诏下会议,人无敢言者。文用阳问曰:“此钱取于右丞之家耶?将取之于民耶?取于右丞之家,则不敢知;若取诸民,则有说矣。牧羊者,岁尝两剪其毛,今牧人日剪其毛而献之,则主者固悦其得毛之多矣,然而羊无以避寒热,即死且尽,毛又可得哉!民财亦有限,取之以时,犹惧其伤残也,今尽刻剥无遗,犹有百姓乎!”世荣不能对。丞相安童谓坐中曰:“董尚书真不虚食俸禄者。”议者出,皆谢文用曰:“君以一言折聚敛之臣而厚邦本,真仁人之言哉!”世荣竟以是得罪。
二十二年,拜江淮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文用力辞。帝曰:“卿家世非他人比。朕所以任卿者,不在钱谷细务也,卿当察其大者,事有不便,但言之。”文用遂行。行省长官者,素贵多傲,同列莫敢仰视,跪起禀白,如小吏事上官。文用至,则坐堂上,侃侃与论是非可否,无所迁就,虽数忤之,不顾也。有以帝命建佛塔于宋故宫者,有司奉行甚急,天大雨雪,入山伐木,死者数百人,犹欲并建大寺。文用谓其人曰:“非时役民,民不堪矣,少徐之如何?”长官者曰:“参政奈何格上命耶?”文用曰:“非敢格上命,今日之困民力而失民心者,岂上意耶!”其人意沮,遂稍宽其期。二十三年,朝廷将用兵海东,征敛益急,有司大为奸利。文用请入奏事,大略言:“疲国家可宝之民力,取僻陋无用之小邦。”列其条目甚悉。言上,事遂罢。
二十五年,拜御史中丞。文用曰:“中丞不当理细务,吾当先举贤才。”乃举胡祗遹、王惲、雷膺、荆幼纪、许楫、孔从道十余人为按察使,徐琰、魏初为行台中丞,当时以为极选。方是时,桑哥当国,恩宠方盛,自近戚贵人见之,皆屏息逊避,无敢谁何。文用以旧臣任中丞,独不附之。桑哥令人风文用颂己功于帝前,文用不答。桑哥又自谓文用曰:“百司皆具食于丞相府矣。”文用又不答。会朔方军兴,粮糗粗备,而诛求愈急,文用谓桑哥曰:“民急矣。外难未解而内伐其根本,丞相宜思之。”于是远迩盗贼蜂起,文用持外郡所上盗贼之目,谓桑哥曰:“百姓岂不欲生养安乐哉!急法暴敛使至此尔。御史台所以救政事之不及,丞相当助之,不当抑之也。御史台不得行,则民无所赴诉,民无所赴诉而政日乱,将不止于台事之不行也。”忤其意益深,乃摭拾台事百端。文用日与辨论,不为屈。于是具奏桑哥奸状,诏报文用,语密而外人不知也。桑哥日诬谮文用于帝曰:“在朝惟董文用戆傲不听令,沮挠尚书省,请痛治其罪。”帝曰:“彼御史之职也,何罪之有!且董文用端谨,朕所素知,汝善视之。”迁大司农。时欲夺民田为屯田,文用固执不可。迁为翰林学士承旨。
二十七年,隆福太后在东宫,以文用旧臣,欲使文用授皇孙经,具奏上,以帝命命之。文用每讲说经旨,必附以朝廷故事,丁咛譬喻,反复开悟,皇孙亦特加敬礼。三十一年,帝命文用以其诸子入见,文用曰:“臣蒙国厚恩,死无以报,臣之子何能为!”命至再三,终不以见。是岁,世祖崩,成宗将即位上都,太后命文用从行。既即位,巡狩三不剌之地,文用曰:“先帝新弃天下,陛下巡狩,不以时还,无以慰安元元,宜趣还京师。且臣闻人君犹北辰然,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不在勤远略也。”帝悟,即日可其奏。是行也,帝每召入帐中,问先朝故事,文用亦盛言先帝虚心纳贤、开国经世之务,谈说或至夜半。文用自先帝时,每侍燕,与蒙古大臣同列,裕宗尝就榻上赐酒,使毋下拜跪饮,皆异数也。帝在东宫时,正旦受贺,于众中见文用,召使前曰:“吾向见至尊,甚称汝贤。”辄亲取酒饮之。至是,眷赉益厚。是年,诏修先帝实录,升资德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文用于祖宗世系功德、近戚将相家世勋绩,皆记忆贯穿,史馆有所考究质问,文用应之无遗失。大德元年,上章请老,赐中统钞万贯以归,官一子,乡郡侍养。六月戊寅,以疾卒,年七十有四,子八人:士贞,士亨,士楷,士英,士昌,士恒,士廉,士方。赠银青荣禄大夫、少保、赵国公,谥忠穆。
文直字彦正,俊之第四子也。刚毅庄栗,简言笑,通经史法律。为藁城长官,佩金符。初,兄文炳及季弟文忠去事世祖,次文用亦在朝,俱有仰于家,而食者百余口,文直勤俭,始终不替。内则养生送死之合礼,外则中表宾问之中度,奉上接下,一敬一爱,蔼乎其睦也。性好施而甚仁,里闬或贫不自立,每阴济其急,不使之知恩所从来。微至僮病,必手予粥药。或止之,曰:‘不忍以其贱地违吾爱心。”及弃官,浮沉里社,任真适意,亲宾过从,尊酒相劳。家门日以烜赫,己独恬然,不见诸辞色。以病卒,年五十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