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外篇第十胠篋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司馬云:“從旁開為胠。”蘇輿云:“說文:‘匱,匣也。'俗加木作櫃。”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釋文:“廣雅云:‘ 緘、縢,皆繩也。'李云:‘扃,關。鐍,鈕也。'知音智。”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釋文: “三蒼云:‘揭,舉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也與邪同。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李云:“耒,犁。耨,鋤也。”方二千餘裏。闔四竟之內,成云:“闔,合也。”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成云:“司馬法:‘六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四為邑。'又云:‘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五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鄭玄云:‘二十五家為閭,二千五百家為州,萬二千五百家為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釋文:“自陳恒弑簡公之時,數至莊子著書之日,其後人為齊君者已曆十二世。”姚云:“ 自田常至王建十世,上合桓子無宇、厘子乞為十二世。田氏自桓子始大,故合言十二世。”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崔云:“讀若拖,或作施字。胣,裂也。淮南子曰:‘萇弘鈹裂而死。'”子胥靡,釋文:“密池反。崔云:‘爛之于江中。'”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郭云:“言暴亂之君亦得據君人之威,以戮賢人,而莫之敢亢者,皆聖法之由也。向無聖法,則桀、紂焉得守斯位而放其毒,使天下側目哉!”蘇輿云:“聖法寄于刑賞,而桀、紂用法以戮賢。”故盜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 何適而無有道邪?成云:“何往非道?”夫妄意室中之藏,成云:“ 起妄心,斟量商度,有無必中。” 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 唇竭則齒寒,俞云:“此竭字當讀為‘竭其尾'之竭。說文豕下云:‘竭其尾,故謂之豕。'唇竭,謂反舉其唇以向上。”魯酒薄而邯鄲圍,釋文:“許慎注淮南云:‘楚會諸侯,魯、趙俱獻酒于楚王,魯酒薄而趙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趙,趙不與,吏怒,乃以趙厚酒易魯薄酒,奏之。楚王以趙酒薄,故圍邯鄲也。'”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穀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成云:“鉤,腰帶鉤也。”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王引之云:“‘存焉' 當作‘焉存'。焉,於是也。言仁義於是乎存也。古書如此句法甚多。(不備錄。)此四句誅、侯為韻,門、存為韻,其韻皆在句末。史記遊俠傳作‘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仁義存',是其明證也。”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成云:“逐,隨也。”宣云:“揭,舉也。”竊仁義並鬥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止之。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蹠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明,示也。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釋文:“擿,義與擲同。”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釋文:“殫,盡也。”擢亂六律,鑠絕竽瑟,成云:“擢,拔也。”釋文:“鑠絕,燒斷之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李云:“攦,折也。”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成云:“人師分內,鹹有其巧。譬猶蜘網、蜣丸,豈關工匠!”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成云:“ 物不喪真,人皆自得,率性全理,故與玄道混同。”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崔云:“不消壞也。”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成云:“累,憂患也。”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自炫所得。 而以爚亂天下者也,釋文:“三蒼云:‘爚,火光消也。'”法之所無用也。宣 云:“以正法言之,皆當去。”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司馬云:“此十二氏,皆古帝王。”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 崔雲“贏,裹也。”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內棄其親,若吳起;外去其主,若虞卿。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軌,車轍跡。結,交也。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好知以擾物,無道以靖之。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李云:“兔網曰畢,繳射曰弋,弩牙曰機。”郭嵩燾云:“說文:‘率,捕鳥畢也。'詩: ‘畢之羅之。'鳥罟亦謂之畢。李說非。”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王念孫云:“鉤當作釣,釣即鉤也。釋文:‘釣,鉤也。 '今正文作鉤,後人妄改。”說詳讀書雜誌。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李云:“削格,所以施羅網也。”郭嵩燾云:“說文系傳云:‘長枝為格。'削格,謂刮削之。削格、羅落,皆所以遮要禽獸。漢書晁錯傳‘為中周虎落',顏注:‘ 謂遮落之。'”釋文:“罝,本又作罦。爾雅:‘兔罟謂之罝,罬謂之罦。罦,覆車也。'郭璞云:‘今翻車。'”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郭慶藩云:“荀子非十二子篇‘知而險',議兵篇‘是漸之也',正論篇‘上兇險則下漸詐矣'。‘知詐漸毒'四字義同,皆謂欺詐也。釋文:‘頡滑,不正之語。解垢,詭曲之辭。'”案:頡,“黠”借字。故天下每每大亂,李云:“每每,猶昏昏也。”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成云:“爍,銷也。墮,壞也。”惴耎之蟲,釋文:“惴耎,謂無足蟲。”肖翹之物,李云:“翾飛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李云:“種種,謹愨貌。役役,鬼黠貌。”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郭云:“啍啍,以己誨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