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不要“学舌”
这本小书的题目是《怎样练习写作》。所谓“写作”,范围应当很广,凡是叙事、抒情、议论,乃至日常应用文件,都是可以包括进去的;不过通常人们提到“写作”两字,那范围就不是这么广泛了,通常这是指文艺作品的写作。
我们当然不主张每个小朋友将来都从事于文艺工作,但是我们也觉得没有理由去禁止他们在学习写作的时候也试写些文艺性质的东西,从前有过这样的办法:读了几年书,要开始学习作文了,第一步便是“对对子”。这玩意儿,可以说是文艺性的。但学“对对子”的目的,却不是准备将来做文学家。现在这一个办法也不通行了。以前又有过另一个惯例,读书的小朋友到了能够写这么百来个字一篇的时候,先生出的作文题目便往往是《秦始皇汉武帝合论》、《性善性恶论》、《说忠》、《说孝》、《论富强张兵之道》……诸如此类的一套;这一类的大题目,放在小学生手上,居然也能用些陈腔滥调七拼八凑,完卷了事。这样的“大题目”,也许现在也不大时行了,可是,类似的情形,却还存在,不过面目不同,现在我们的小朋友也会把一些标语口号拼凑起来,应付另一些大题目,例如《祝湘西大捷》、《论日寇必败》、《新生活运动十周纪念感想》之类。像这样的办法不是练习写作,而是练习“学舌”,练习“拼凑文字的七巧板”,练习“套用公式和教条”。这不是教导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幼小者的方式,这是调弄鹦鹉的方式。即使教者主观上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但到头来这样的结果还是无可避免,为什么呢?因为小朋友们拿到了这些大题目除了“学舌”以外,实在很少办法。
当然,每个小朋友都应该知道我们在湘西打了怎样一个胜仗,都应该知道为什么日寇必败,都应该知道新生活运动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应当有这些知识,是一件事,而用这些知识作为题目叫他们作文,却是又一件事,测验他们有没有这些知识,并不一定是作文范围以内的事,并不一定要用作文这一个方式,因为作文的目的是练习写作,并不是默写他所已知的知识。而要练习写作,要增进写作的技巧,则最好是让他去抒写一些以生活经验得来的东西,不是要他记写耳朵听来的话。如果作文的题目限制着他们,使得他们只能把听来的话“学舌”一番,那就失却了“练习写作”的意义了。一个天分高的小朋友拿到了《新生活运动十周纪念感想》的题目,也许会想起他的父亲或哥哥如何在参加了纪念大会以后回家来就打了一夜牌,―这是从他生活经验来的真切的感想,但是他一定不敢把这样的感想写出来,因为他觉得先生说的,报上登的,全要好看得多,冠冕得多,他如果这样写,就不合格,于是结果他只有抛弃了自身的真切的感想,而把听来的话“学舌”一番了。
在“学舌”的时候,思想不会焕发,情绪也不会热烈,甚至字句也不用自造,换言之,从头到底,只是默写,不是练习写作。然而假使先生发下来的题目不那样大,而是《我的妈妈》、《我的姊姊》、《我怎样过暑假》、《我最喜欢的事》……那么,我们的小朋友即使想贪懒学舌也有所不能了,他得动动脑筋,从他的生活经验中选择材料,他的感情也浓郁起来了,并且也不得不用心血来选字造句了。这时候,他是真正在练习写作了。
《我的妈妈》一类的题目,可说是带点文艺性的;特别是小朋友们拿到这一类题目总把它们写成一篇文艺性的东西,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小朋友们的观察力分析力总比成年人薄弱,小朋友们爱写的,总不外是一些给他印象最深,激动他的情感最强,而且适合他的发展中的想象力的物事;换言之,小朋友写作的兴趣是偏在于文艺性的题材,亦即是文艺性的题材比较地更能发挥他们的写作能力,增进他们的写作技巧。
但是,文艺性的题目也未可一概而论,有一些文艺性的题目也会诱起了小朋友们“学舌”的倾向,例如《美丽的春天》或者《伟大的长江》这一类的题目,便能使得大多数的小朋友又拿出应付《论日寇必败》一类题目的方法来了。春天,当然是他们经验中的东西,长江,或许他们也有若千印象,然而春天的美丽应当从哪一些地方去写,长江的伟大又应当从哪一些地方去写,这在一般小朋友便感到困惑,难以下手了;于是方便的诀门又从此生出,他们把平时在书上看来的一些陈腔滥调,什么黄莺儿在歌唱,蝴蝶在翱翔,太阳烘暖了你的心,……诸如此类的字句,都搬过来,又玩起文字的七巧板来了。这也是一种的“学舌”,这还不能算是模仿,因为模仿虽然是照了人家的样式去做,至少你是做了。
总结起来说,练习写作的首要的原则是,不要“学舌”,要说自己的话;要从生活经验中拣取对自己印象最深,激励感情最热烈而真挚的事物,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字句表达出来。把握住了这首要的原则,然后我们可以进一步谈怎样练习的'具体看法。
这一章算是这本小书的引子。这是对小朋友们说的,但同时也是对小朋友们的先生们,―特别是对于现在还有的好出“大题目”的风气,提出了我的看法。
第二“美”的几个条件
怎样才算是写得好呢?练习着写作的小朋友大都会这样发问。或者,把问题归结到文艺性作品,而提出了怎样才能使一篇东西美妙。
这样的问题,本来不是几句话可以回答得了的,但在这里,又不能不试作一简单的解答:凡是文章(不一定是文艺性的,而文艺性的也包括在内),总有内容和形式这两方面,属于思想情绪者,谓之内容;属于字句篇章的构造安排者,谓之形式。打个比方,形式好似一个人的外相,内容则好似一个人的学问和品格。一个人外貌生得漂亮而胸无点墨,俗语称之为“绣花枕头”,但即使外貌漂亮又加颇有知识,而品格卑劣,亦不为人们重视。文章也是如此,内容形式都好的才是好文章。非文艺性的文章,例如历史的、哲理的、政治的,除了内容好而外,也需要有好的形式:大历史家、大哲人和大政论家的文章都是在形式上也很完美的,这并不是他们写作的时候也曾特别注意形式的完美,而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既极高超,学问又极渊博,感情又极真挚而热烈,结果他们的文字自然也就不同平凡了,只有属于应用科学的文章才不必讲究形式的美不美。
至于写作文艺性的东西,便须有意地来讲究形式上的完美了;但这不是说,有了形式上的完美便什么都好了。一个品格卑劣,未尝学问的人,即使拼命讲究外表的威仪,即使如何善于伪饰,终于不能欺骗有识者的眼睛,徒有形式的完美而内容贫乏或竟糟糕的文章,便等于是这样的人。
美也有种种不同的型:柔媚,幽雅,是美;但雄壮,豪放,也是美;匀整是美,而错综也能够是美;闲适和飘逸可以是美,但紧张热烈也可以是美;绚烂愉快和阴沉悲壮,同样能成其为美。这种种的美,都不能和思想情绪脱离关系,这样看来,内容贫乏或竟糟糕的东西,就是形式上的美也不能真正具有的,通常所谓“内容不行”,但“形式尚美”的东西,其实形式亦何尝能真美,臂如丑女子涂脂抹粉,只能欺骗近视眼,或者借灯光为掩护而已。
美既不能单从形式上求索,所以也就不能说那些字眼是62
美的,而另外一些字眼则不美,不能说怎样的句子的构造或篇章的布置才能够美,而别的就不成其为美。我们只能说:有几个条件是必要的,具备了这几个条件,文章就美了,否则就不美,或者不够美。
这几个条件是怎样的呢?
第一是明白通畅。把你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不折不扣,不会引起人的误解,这就是“明白”。把你的意思用浅显而平易的方式表达出来,特别是用大众所爱好、所习惯的方式表达出来,不故意卖弄才情,不弄玄虚,不搔首弄姿,这就是“通畅”。要明白,就不可以从书上去找现成的字句来配你的意思,而必须自己想出那切合你的意思的字句。要“通畅”,就不可以一味主观,坚信自己的表现方式,而应当留心观察学习大众的表现方式。
第二是感情要真挚热烈。怎样才算得是真挚热烈呢?成语有所谓“骨鲤在喉,不吐不快”,就是这句话的注脚。千万不要作干呕,干呕就等于“无病呻吟”,要不得。
第三,心地要坦白,思想要纯洁。
第四,不为写作而写作。这就是说,一不为分数,二不为出风头,三不为自己娱乐,四不为供别人消遣,五不作任何的“敲门砖”。为什么要写?因为有所思,有所感,有所见,因为我这所思、所感、所见,不仅是我个人的东西,而是和我以外的大多数人有关联的。
以上四个条件都具备了,你的文章就会叫人读了怪窼心,仿佛句句是代他说的,就能激动了读者的情绪,和你一同笑。
一同哭、一同愤怒、一同激昂,最后,跟你一同走。凡是能够激动人们的情绪到这样地步的,我们通常称之为“有力”,但“力”实在是表现在外面的现象,“力”之所从生的东西,即是“美”。“美”的感召力和激动力,是伟大到不可思议的,“美”应当这样的去解释,文章之美不美,也应当这样的去衡量。
第三材料和描写
上面两章的内容都是议论居多,为什么我们要发这些议论?这本小书不是要讲怎样“练习”写作么?要回答这疑问,我们只好再发几句议论。
首先我们不要忘记,这里所谓“写作”,是指文艺性的东西,既不是历史和政论,也不是什么学术论文,尤其不是任何应用文件,如果我们是在这里讲究如何练习作“报告”,写应酬的“八行信”,草拟什么上行下行的“公文”,或者推盘受盘的“广告”,买田置产的“契约”,那自然完全不同了,那就根本用不到一点议论,一开始我们就搬出“程式”来练习就行了。然而我们这里妥讲的,是怎样练习写作文艺性的东西,因此就不能不先来一点议论(理论)。这一点议论,虽则看起来好像和实际的练习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写作时缺少了它就像行在大海里的船缺少了指南针。
不过光有指南针也不能行船,所以现在我们就要在实际练习这方面提出几点意见来。
初学者多半是性急的,他了限不能一口就吞下了他那学习对象的全部技巧,他希望有这么一套整整齐齐的规程让他记住了就万事大吉,对于文艺性的东西,抱着这样希望的也就很多。举个例:在怎样写什么什么的题目之下,总有不少热心而性急的人希望揭开书来就看见无数规程一条一条排在那里,像数学的公式似的,可是,文艺性的东西实在不能按照什么规程去写作,即使曾经有人给它们订下了若干规程,恐怕也不能像木匠那样按照着图样就能造出家具来,何况这样的规程实际上是不能有的。
因此,我们在这里要讲的,不是什么规程,更不是什么秘诀,只是几个步骤,几条原则。
先从原则方面来谈谈罢。
材料是写作者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常常听得说:“还没找到材料”,或者“材料已经写完了”,这话其实只是随便说说,实际上,这不是有或没有的问题,而是“成熟”或“未成熟”的问题。写作的题材是一点一滴在平时累积起来的,并不是一下找就可以得到而且又很合适,而一个人的脑子也绝对不同于一间仓库,仓库有时会挤满,再也容纳不下方尺大小的东西,有时会搬空,若说人的脑子也会挤满也会搬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只要神经正常,他的脑子随时在接受外来的东西,就是随时在进材料,所以不是有或没有的问题,而是“成熟”或“未成熟”的问题,当你觉得还不够时,其实是未成熟罢了。那么,成熟的征候是怎样的呢?征候是文思汹涌,兴奋即于不能自持,闭目默想的刹那间全篇就寂然突现于脑海,好像已经写成而且记熟了似的。
如果你落笔时文思滞涩,觉得左不是右不是,那就是没有成熟,这时最好干脆搁笔。这一搁即使是永久告别了你这一篇未完了的东西,也不可惜,在这里,也许有人问道:既然尚未成熟,过些时等它成熟起来,行不行呢?当然行的,但是也不要误解,等候材料成熟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这需要更多的生活经验的积累,而且需要各方面的生活经验,不单是你那未成熟的一方面的东西。或者,又有人问道:既然未曾成熟,想来是其中缺少了什么,就按这所缺的去找去,行不行呢?我以为是不行的。千万不要误会,一篇文艺性作品的材料只是物质性的人、物(包括自然)、事。材料感到缺少了什么的时候并不是多添_L 一二人物,多写一二自然风景,或多加些故事情节的问题。如果间题只这么一点,那是容易解决的。一篇文艺作品的材料,也还(而且主要的)包有思想问题:你对所写的材料的立场,你对于其中所有的问题的看法,你对于这些材料的了解的程度等等……所以,材料之成熟过程不是(比方说)物理学的而是化学的,不是单纯的量的增加,而是由量的增加达到质的变化的。
不过这一番话在小朋友看来也许太深了点,那么,请你们先记住:写作的材料是平时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积的时候不知不觉;如果没有积蓄,临时去找,那就不会有好的成绩。初学者又一担心的问题便是描写的方法。常常听得说:我只能直直落落叙述,却不知道如何描写,请告诉我,如何描写?曾有人投合这种要求,编出了所谓《文学描写辞典》。也居然有人希望这样的“辞典”会教给他如何描写。其实是此路不通。说老实话,描写并无方法。而且不可能有方法。所谓“描写”,用文艺的术语来说,只是一个“形象化”的问题。何谓“形象化”?浅言之,这就是作品中的人、物、事都能直接呈现于读者眼前,而不依赖着抽象的说明。《水浒》写李遴的性格和鲁智深的性格是同中有异而异中又有同,两个人都是鲁莽的,而又各有不同洲水浒》从这两人的言语举止、应付问题等等方面来写,结果是两个各有个性的活人呈现在我们眼前了。我们通常称这为“描写得好”,其实这是作者在形象化方面有办法。为什么他有办法?是不是因为他懂得如何如何的方法?不是的。他之所以有办法,无非因为他观察得太深刻太周到,落笔以前他先有这么两个人物活在他心中了。如果不求自己所写的人物先活在自己心中,而痴心妄想去追求什么描写的方法,那一定是徒劳。所以千万不要担心你懂不懂描写方法,不要担心你会不会描写;应该担心的,是你心中先有了活生生的人、物、事没有?如果有了,则描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技术间题。正像上文说过的一句话:“从人物的言语举止、应付问题等等方面来写”,再简单也没有,别无奥妙。
有两种错误的见解常常引人走入迷途。第一种是以为“描写”有赖于词藻。以为形容词用得愈多,便是描写得愈出色,往往用了一大串的形容词,弄得累赘不堪,而这些形容词又大多是前人用滥了的东西。实际上你如果有新鲜的感觉,能道前人之所未道,一个形容词也够了。第二种错误的见解是把“描写”看成装饰,以为“故事”是一篇作品的骨架,而背景描写和人物描写则仿佛是涂饰上去的油彩。这是把“描写”和整个技巧问题分离开来了,事实上描写却是整个技巧中有机的一部分。
总结起来,简单一句话:通常被认为单纯技巧间题的描写,实在也包括在材料成熟与否的问题内;作品的材料到了成熟的境界时,描写问题是不会发生的,而成熟也者,主要又是学力修养生活经验的间题,换言之,即思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