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我还欠你一个拥抱,让我们在心中有彼此的惦念;我还欠你一个拥抱,让我们在等待彼此的重逢;我还欠你一个拥抱,这是属于我们的美丽相欠。
篇一:
我们不常见面,所以经常打长长的电话。有时候在你打来前,我潜意识里就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一次也是。
“出来吧。”你说,“我把围巾给你。”
我心里还惦念着肥皂剧的下文。你说圣诞礼物当然要送,我清楚地听到电话筒彼端车马声嘈杂,你分明是在路上。我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机奔向衣架,拿起我白色的针织外套。衣服的颜色微微泛着粉红,远远看去像一颗硕大的棉桃。我猜想你送的围巾也是这般棉软。窗外是零下5度的寒冬,滴水成冰。
我披着星芒与月色,兴奋得像是去赴情人的约。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你在幢幢光影的对岸,像是涉水而来,黑发温柔地垂至腰间,头上戴着刚买的格子帽子,顶端有个毛茸茸的小球。路灯下的剪影比本人更修长,你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我瞬间望见你的从前,你零碎跟我提起的童年——又瘦又小,被同伴孤立,眼角有与日俱增的疑惧与乖戾,少年时穿行喧嚣中,却又遥远得谁都无法靠近。我想起你双眼满含泪水对我微笑:“明天见。”然后转身走进灯火阑珊的夜色里。记忆里你的转身总是决绝又仓促,像一个节奏踉跄的尾音。
那么此刻呢?你似一丛茂盛的热带植物,散发着潮热的雨水气息。那阵阵馨香提醒我:能与你并肩走过敏感的青春期,命运于我是多大的恩宠。
“Hey。”
我笑。
“Hey。”
你说。
亲爱的,这里灯光太朦胧,将你置身于模糊的夜景中,不真实,但却愈加美丽。你这个样子,不该深夜从H市跑来。我叉想起你现在喜爱的那个男生,你向我描述他时,我耳边总有美丽的幻听——《伦敦的爱情》,歌里唱了一个有关错过却无关遗憾的伦敦爱情故事,像极了你们。我想到这里,冲你一笑,你对我随时随地的神经兮兮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习惯性地往上拉了拉大衣领子:“好冷哦。”就像以往那些寒冷的冬季,你走在我身边那样。
你作为插班生转来时,漂亮,开朗,处事有分寸,因此人缘极好。座位上终日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而我只能和班上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偶尔从各自的世界里探头观望,再相视而笑。一个是迷恋英奈的美术生,还有几个是跟我一样的伪文青兼伪愤青。直到我15岁生日,你送我一本德莱塞的《嘉莉妹妹》,然后自然而然地跟我聊起《重庆森林》里某段精妙的对白。我才抬起头,第一次直直看进你的眼睛,那时甚至忘记掩饰脸上的轻蔑。面前的你眼睛黑亮,有热切的温度自瞳孔散发出来:“交个朋友吧。”你的眼神,让我心知一切并非偶然。彼时我15岁,喜静,喜文,喜阴雨天气,因为自身青苔般的阴郁,愈发抗拒周遭喧嚣明亮的人群。而你,你看一切韩式轻小说,迷恋劲歌的男人与热舞的女人;你课后和一群女生在走廊里打闹,引得邻班男生均伫足观望;放学和周末我们约定去逛精品屋和音像店,无非是挑些时下大热的舶来品——海报和电视声带。
我背光暗生,你迎风拔节。我始终待你的热忱如陌路人。我言谢你不语,相逢交错无声息。
再后来中考迫近,散漫如我也一本本收掉手边的小说。我剪掉了长发,在上学路上旁若无人地背诵历史年事表;因为基础薄弱,所以数理化追赶得异常辛苦。晚自习上我在温书,身后的你和L聊天到笑起来。我回头看你,神情烦躁,竟被你直直地对视回来。你眼眸黑亮,一如你递给我那本硬壳封面的《嘉莉妹妹》时,波光倾泻。我心里隐约有预感:你不愿再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学校里了。可我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呢?我已无力关心你的将来,也无力再关心你是否看轻我。我已经习惯中指侧来自铅笔挤压的钝感,它让我觉得生活很真实、很安心。我的姿态败给了中考,你的骄傲呢?它现在还旌旗飘荡,但总会有什么让它溃不成军,比如生活。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厌恶自己无奈的认清。
时光将人拖着,把路都走曲折。我翘掉了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全校大扫除。你那天中午来得很晚,我在校门口碰到四处张望的你,彼此心领神会地笑起来。最后时刻,我反而淡定得一往无前,一笑泯恩仇。你陪我走了很远的路去旧书市场,淘某本诗集的一个生僻译本。我们在一家旧书店的尘埃和霉气里找到了它。老板是一个神情呆滞的妇人,她席地坐在阴凉的地板上织毛衣。我不由得想起《双城记》里的德日发太太,她们专注的神情如出一辙。我把书钱递给她的小女儿,一个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深的小姑娘,她左袖别着一枚班委职务的红袖章。她竟然对我说“谢谢”,声线清澈,并羞涩地低下头。你走上前摸摸她辫子,神情温柔。
你眉眼间满满的笑意,我到现在都无法忘怀。
回来的路上,我请你吃味道拙劣的麻辣烫,你点了很多,大概是真的饿了。中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冷场却也不觉尴尬,你只是埋头苦吃。那时我并不知道你还没吃午饭。班上没有人知道你父母那时吵得很凶很勤,他们不断地吵到决裂又和好,你夹在中间疲惫又惊恐。你的眼泪滴落在餐盘,而我正往年糕上抹辣酱。你的哽咽声像一头伤兽发出的,在嘈杂的街面上被风听见却带不走。之所以这些我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之后你隔着长长窄窄的餐桌,轻轻地拥抱了我。
我常见你这样拥抱其他人,你和你的女伴们,自感默契十足时总爱互亲面颊。拥抱更是寻常,包括当时你那个黑黑瘦瘦的男友。拥抱总能将画面渲染得异常温情,它也会让人看起来异常柔软,却也异常脆弱。而脆弱拿捏不准,就变成类似矫情的贬义词。你不为人知晓的脆弱具象成这样陌生又窒息的姿态,然后滩化成某种质地的情绪,打湿我肩膀。你不知道由于性格使然,我自小抗拒别人一切亲昵的碰触,甚至父母。我僵硬在那里,又不单为这陌生的、生硬的触觉,也为这成长的每一道暗伤。我的心里穿堂而过凛冽寒风,我低头看见你手腕上幼细的疤,结了暗红的痂。
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我心里总是愧疚,觉得于你有所亏欠。日后又有许多难言时刻,想要抱抱你互相取暖,你已不在身边。
比如中考后你辍学,搬到H市,我竟也侥幸升了高中,彼此作息时间总是错开。我在电话里提及在学校的种种不如意,你刚下晚班极其疲惫,无力也无从安慰我,只能听我毫无章法地怨艾,最后径自在那端哽咽,恨自己不能在我身边分担。
比如你在服装店试用期的时候,因为是新人,常被所谓的前辈排挤。她们嘲笑你不会化妆,不会配鞋子,也不懂得根据顾客衣着一眼判断对方的经济条件,然后决定是笑脸示人还是冷眼旁观。你说话时轻蔑地笑,我在这头听得又辛酸又骄傲。
比如现在你听说我如今朋友很多,不像初中时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过滤,那么多世俗人事,你只淡淡看我一眼,叫我无端想起那个晚自习,你直直对视过来,像要看进我心里。我犹疑,说我也极想断了那些友谊,要苦心经营我们,然后大家一起假装天下太平,远不及初中写字淘书清净。我也知道我专注之事太冷清,注定冷清,也只能冷清。你沉默半晌像是回答:“你还是这样,俗一些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就算当不成什么狗屁作家,你还是希望我快乐。你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是类似的话我只听过两次,一次是你,一次是我妈。
可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太美丽又太遗憾的世界,我始终不愿意随时随地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我坚信要传递给彼此的温度,并不依靠薄薄的体温。你坐在马路牙子上,我站在你右边。即便冷场,也不会有谁想要挑起话题。中途你接到短信,翻给我看。你的他说“晚安”。
我知道你都知道。
末班车的橘色灯光,划破寂夜的黑暗。
“走啦。”
你说,然后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我手上拿着你送的围巾。灰色的,质地不详。
“拜。”
我看你上车,以一种女生的轻快姿势,坐定。我冲着玻璃窗后的你摆摆手,看起来好像明天还要见面。
回去的路上,我碰到有恋人在放孔明灯。一切都像个梦,我用力捏捏手中的袋子。白色的、纸糊的灯乘着风摇摇摆摆地上升,火光在混沌的、墨黑的天空里明明灭灭。
就这样捡到一个愿望么?
真幸运,我想。然而脑海里浮现出你的脸,你刚转来时的第一次升旗。你站在一群或蓬头垢面或环佩丁当的女生队伍里,简单的马尾,简单的牛仔裤,简单的白色匡威球鞋,以及你脸上简单的表情:迷茫,无谓,还是认真?
于是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你一眼。你觉察般冲我,或者说冲这个方向看过来。我—下就记住了你黑亮的,却没什么焦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