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白花
刘庆邦
刘庆邦,1951年出生,河南沈丘人。1967年毕业于河南沈丘第四中学。1970年参加工作,历任河南新密煤矿工人、矿务局宣传部干事,《中国煤炭报》编辑、记者、副刊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阳光》杂志主编。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驻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断层》、《高高的河堤》、《落英》,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不定嫁给谁》等。
收秋之后,村里来了一个女画家。不知女画家是从哪里来的,她一来就找了一家房东住下了。地里没了庄稼,村里没了葫芦架,树上的果子也摘光了,背着箱子而来的女画家不会有什么可收获的。这让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认为女画家来晚了,错过了好时候。女画家要么春天来,要么夏天来,最好是收秋之前来。这会儿场光地净的,要红没红,要绿没绿,要金黄没金黄,有什么可画的呢?人们估计,女画家住不了两天就得走。
好几天过去了,女画家没有走。她每天这儿转转,那儿瞅瞅,瞅准一个地方,就打开挺大的画夹子画起来。女画家画了什么,村里人当成彩物,很快就传开了。女画家画了张家古旧的门楼子,画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树,画了街口一座废弃的碾盘,又画了一辆风刮日晒快要散架的太平车,等等。这些东西都是有主儿的,女画家每画到谁家的东西,这家的人一开始稍稍有点紧张,不知外面来的女人用长尺一样的目光量来量去,究竟要把他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女画家作画时,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着,女画家画一笔,他们看一笔。待女画家把画作完了,他们把东西和画对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画家并不是原封不动把东西搬到画纸上,他们家的东西还存在着,一点儿都不少。这样他们才放心了,并渐渐露出了微笑。
村里人难免对女画家的画作出一些评价,他们评价什么画,只能拿所画的对象作参照物,进行比较。比如张家的门楼子,据说修建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门楼子高大而坚固,下面还有长长的过道。门楼子上面的瓦是乌黑的,有的瓦片上起着梅花一样的斑点。瓦缝之间长着一株株发灰的瓦楞草。楼脊子两端高耸的蹲兽,被风雨剥蚀得少鼻子没毛,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只有大门两侧的砖雕还算清晰。这一切女画家都画到了,但有人说画得很像,有人说画得不像;有人说把门楼子画高了,有人说画低了。还有人特别指出,瓦当上是有篆字的,女画家没有画出来,显见得是忽略了。
女画家不在乎人们的任何评价,该怎样画还怎样画。
太平车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老汉。老汉苦挣苦攒,一辈子都巴望有一辆太平车。太平车还没挣到,一切都归公了,自家不兴有车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户,各家可以买私车时,车都变成了胶皮轱辘,四平八稳的木制太平车用不着了。尽管如此,队里分东西那会儿,老汉还是把一辆太平车要下了。太平车就在老汉家的屋山头放着,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有人劝老汉把太平车砸了卖钉,拆掉当柴,老汉只是舍不得。老汉正不知怎样处置这辆太平车,女画家把太平车相中了,画下来了。老汉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在女画家后面站成木桩,看人家作画。老汉只往画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终结果似的,到一旁蹲着去了。老汉认定女画家是大地方来的人,说到天边,还是大地方的人识货啊!倘画家是个男的,老汉定要把画家请到家里,喝上两盅。画家是个女的,老汉只能用手巾包上几枚新鲜鸡蛋,给女画家送去。女画家夸老汉的鸡蛋好,要付给老汉钱。老汉当然不会收钱,老汉说他的鸡蛋不值钱,女画家的画是千金难买。
老汉的说法使全村人都对女画家高看起来,回到各家的院子里,他们转着圈儿东看西看,把石榴树、柴草垛、鸡窝、树身上的一块疤拉眼,墙上挂着的红辣椒串子,甚至连头顶的天空停着的一块云,都看到了。这些他们过去看似平常的东西,说不定经女画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东西;经女画家用笔一点,就成了一幅画。凡是被女画家取过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样,神情有些骄傲。还没有被女画家画过东西的人家,也希望着女画家能到他们家里画一回。
小扣子是热切盼望女画家到他们家作画的一个。
自从女画家来到这个村,小扣子天天跟着女画家转悠。女画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女画家看什么,他也看什么。女画家停下来作画,他就悄悄地凑过去,从第一笔看起,一直看到女画家把一幅画作完。可以说女画家到这个村所作的每一幅画,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视下完成的。谁要是问女画家哪天在哪里画了什么画,只要问小扣子就行了。不过没人问小扣子。就是有人问小扣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扣子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来,就满村子追寻女画家去了。女画家是个勤快人,不睡懒觉,每天一早就开始作画。所以小扣子也不再睡懒觉。小扣子家有一只黄狗,黄狗本来正和几只鹅在一块儿呆着,见小扣子出门,它不和鹅们打一声招呼,马上随小扣子颠儿了。黄狗是小扣子的忠实伙伴,它跟小扣子总是跟得很紧。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有一层薄薄的霜意。公鸡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饭的风箱也在叫。村街上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这种烟火味是很香的,但你说不清是哪一种香。有人家烧麦秸,有人家烧豆叶,有人家烧芝麻秆,有人家烧苹果枝子,有人家或许烧的是甜瓜秧,等。每样柴火散发一种香,各种香汇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这种混合型的醇厚绵长的人间烟火味。村里人原来并不觉得烟火味怎么香,而女画家一进村就闻出来了,她说,哎呀,真香!女画家这么一说,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里一共三条街,小扣子和黄狗在烟火味儿里穿行,三条街都走遍了,没看见女画家在哪里。小扣子有些挠头,女画家会到哪里去呢?他看黄狗,黄狗也是一脸的茫然。再看黄狗,黄狗就抱歉似地把头垂下去了。他想,女画家会不会到村外去画画呢?于是小扣子和黄狗到村子外头找女画家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打麦场,又走过一个菜园,然后登上高高的河堤,小扣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里打量。黄狗也把头昂成高瞻远瞩的样子,鼻子兴奋地直嗅。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似乎还没化开,照在哪里都显得很稠,让小扣子想起女画家颜料盒里柿黄颜色。麦苗刚长出来,等于在大面积的黄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浅绿色的格线,格子都空着,还没写什么东西。一只黑老雕在空中飞来飞去,把一群在打麦场觅食的母鸡吓得抱着头跑回村里去了。小扣子没看到女画家。他突然想到,难道女画家走了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急,飞奔着冲下河堤,向女画家所在的房东家跑去。黄狗大概以为小主人发现了兔子之类,不敢怠慢,遂杀下身子蹿到小主人前面,一气超出好远。黄狗这样于似乎是作出一个姿态,让小主人知道它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前面没什么兔子可追,它就停下来等着小主人。小扣子连急带跑,身上头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东的一个闺女前不久刚出嫁了,家里正好空着一间房子,女画家就住在那间房子里。听说事先讲好是租住,女画家临走时是要按天数交房租的。可女画家住了几天之后,房东就把女画家当闺女看了,不许女画家再提交房租的话。是呀,闺女住娘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小扣子跑进房东家的院子里,一眼就把女画家看到了。女画家还没离开他们的村子,这下小扣子就放心了。女画家正在作画,她今天画的是房东家的祖父。和往常一样,女画家身后站了不少人,在看女画家作画,那些人当中有这家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子媳妇,还有一些别的人。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肃立着,连出气都尽量放轻。在他们看来,作画是很神的一件事,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来,把神给惊动了。女画家当然也不说话,她眼里似乎只有老人和她的画,目光只在老人和画之间牵来牵去。她微微眯着眼,把老人看看,在画面上画几笔。再看看,再画几笔。她下笔很果断,也很有力量,能听见画笔在画纸上触动的声音。老人在墙根儿蹲着晒太阳。老人七八十岁了,身体不错,晒太阳的功夫很深,蹲半天都不带动地方的。这正好给女画家作画提供了机会。老人身后的背景很简单,几层砖根脚,上面是黄泥坯。老人头顶上方的墙楔着一根木头橛子,橛子上挂着一束干豆角,那是来年做种子用的。老人上身穿着一件黑粗布夹袄,头上戴着一顶黑线帽子。这种帽子当地叫作一把捋。阳光斜照下来,在老人帽子下面的脑际那儿留下一点阴影。老人的主要特点是脸上的皱纹多,多得数都数不清。老人的皱纹无处不到,连耳朵的高处都爬满了皱纹。这些皱纹的分布和走向没什么规则可言,像是大地上的河流和沟壑,弯弯曲曲,走到哪里算哪里。老人脖子里的皱纹也很多,纵横交错,把老人的脖子分割成许多田园一样的小方块。所有的皱纹都固定住了,都很深刻,一眼看不到底,里面仿佛蕴藏着许多内容。老人的神情十分平静,安详,他像是带有孩子般的笑意,又像是含有老人般的沉思,对外来的女画家为他作画,并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他似乎并不觉得。
趁女画家调颜料的时候,老人的儿媳提出为公公换上一件新衣服。女画家说不用。儿媳又提出让公公坐在椅子上。女画家仍说不用。围观的人都注意到了,女画家画的不是老人的全身像,也不是半身像,可着整张画纸,女画家只画了老人的头像。这样的画,任何服装和座位都用不上。
小扣子一看见女画家画的老人的头像,心上就震了一下,眼睛就不愿意离开画面了。这张画像比真人大得多,小扣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幅的画像。画面上,老人面容黧黑,皱纹更黑。但仔细看上去,老人的面容黑得一点也不发乌,黧黑里透着温暖的古铜色调。这种色调不全是阳光造成的,阳光的色彩一般只照在表面,而老人脸上这种厚实的色调像是从皮肤下面闪射出来的。更让小扣子感到亲切和动心的,是女画家所画的老人的眼睛。由于眼皮加厚和下垂,老人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睁开,显得有些眯缝。就是这样的眼睛,平和得跟月光下的湖水一样,它什么都不用看了,里面什么都有了。看着这样的画像,小扣子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对小扣子是很好的,只要是小扣子一回家,祖父就愿意一直看着他,不管他干什么,祖父都不干涉他。有时祖父喊他过去。他过去后,祖父一点事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只拉住他的手就完了。小扣子不愿接近祖父,他嫌祖父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嫌祖父的眼皮垂得太厉害了。他两手使劲往两边扒着祖父的皱纹,想把祖父脸上的皱纹绷平。在他绷紧的时候,祖父脸上的皱纹是平了,只剩下一道道灰线,可他刚松开手,祖父的皱纹便很快聚拢,恢复原状。祖父松垂的眼皮也是一样,他把祖父的眼皮揪起来,祖父的眼睛就显得大了,大得有些好笑。他把祖父的眼皮一松下去,祖父的眼皮似乎比原来垂得还厉害,让人失望。祖父从来不反对小扣子扒他的皱纹,揪他的眼皮。有时小扣子以为他把祖父弄疼了,祖父不但从来不说疼,还鼓励他使劲,使劲。祖父不在了,祖父死了。去年秋天,场里打豆子,小扣子早上还没睡醒听见母亲哭,就知道祖父已经死了。祖父没有照过相,也没画过像,他以为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祖父了。女画家画的头像使他产生了错觉,他以为祖父又复活了。祖父正慈爱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看着看着,小扣子的眼睛渐渐地有些发湿,有些模糊,他差点对着画像喊一声爷爷。
有了女画家给房东家的祖父画的画像,人们对老人就有些刮目相看。过去他们把老人的皱纹说成满脸褶子,现在就变成满脸的画意,再看老人时使用的就是羡慕的目光。人们以为房东家的人会把老人的画像高高地挂起来,去那家看过,才知道女画家已把画像喷了胶,收起来了,准备日后带走,带到城里再挂起来。女画家另外给房东家的儿媳画了一朵硕大的红莲花,让人家把红莲花剪成花样子,绣在布门帘上面的遮幅上了。遮幅是黑的,莲花是红的,分明打眼得很。莲花光彩烁烁,仿佛是开在一潭清水上。这难免又引来许多爱花的人啧啧观赏,并把花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全村很快就开遍了红莲花。
女画家开始到野地里作画去了。她背着画夹子提着画箱刚出村,小扣子就看见了。女画家在前面走,小扣子和黄狗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女画家走多远,他们也走多远。女画家登上河堤,他们也登上河堤。不过他们跟女画家不是跟得很紧,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女画家终于选准了一处风景,摆开架势作画了,小扣子仍没有马上走近。去野地里看女画家作画的人少一些,在目前只有小扣子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不敢凑过去,他怕女画家跟他说话。不管女画家跟他说什么话,他都会很慌乱。等陆续来了三四个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才结伴慢慢地向女画家走去。
女画家这天所画的是一片茅草,茅草的叶和茎都枯黄了,只有穗子是银白的。茅草的穗子薄薄的,是一边倒,被茅草柔韧的细茎高高举着。每一根茅草的穗子单看都不起眼,把许多穗子连起来看,就是一片白,就有了些气势。田野里有风,茅草的穗子旗帜一样迎风招展。风大的一阵,茅草穗子被风抿下去了,抿得贴向地面。风一过去,穗子迅速弹起来,振臂欢呼一般高扬。茅草穗子的吸光和反光性能都很好,成片起伏不定的茅草穗子,把秋天的阳光吸进去,又反射出来,远看近看都白花花的,让人怀疑是走进了月光一样的梦境。茅草长在一片荒地上,面积并不大。可经女画家一画面积就大了,白茫茫的,好像一眼望不到边。在小扣子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声音的,那声音是旷野里的长风吹在茅草穗子上发出来的,呼呼作响,一直向天边响去,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种声音了。在小扣子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温度的,温度很低,让人感到一种萧萧的凉意,一看就想抱紧自己的身子,并想加一件衣服。在小扣子的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气味的,这种气味当然不是颜料的气味,而是土地的气味,茅草穗子的气味,还有风的气味。这种气味不能用甜或者苦来表述,因为它不是用鼻子和味觉分辨,而是用眼睛和回忆唤起。有了声音、温度和气味,女画家画的画就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和深远的,就像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让人一看就不知不觉走进去了。小扣子看见,他家的黄狗突然跑到茅草丛里去了,在那里仰着脸瞎看。不懂事的家伙,这样会耽误人家画画的。小扣子刚要把黄狗赶开,女画家说,不要管它。结果女画家把黄狗也画进画里去了。小扣子心里一喜,女画家总算画了他家的一样东西,他总算为女画家作出了一点贡献。上了画,黄狗跟平常日子不大一样。在平常,黄狗是很调皮的,老是闲不住。画上的黄狗在张着耳朵听风,显得很成熟,很孤独,好像还有些发愁。这样的黄狗让小扣子顿生怜爱,他真想马上抱住黄狗,把脸贴在狗脸上亲一亲。
女画家画完了画,问:这是谁家的狗?
小扣子还没说话,几个孩子就往前推他,说是小扣子家的狗。
女画家对小扣子说:你们家的狗不错呀?
小扣子眼睛躲着,不知说什么好。小扣子的脸有些红。
女画家问:你们这儿种荞麦吗?
别的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不上来。这时候小扣子不说话不行了,小扣子说:种。既然只有小扣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女画家就只看着小扣子。女画家的眼可真亮啊,恐怕比太阳还亮,小扣子只看了女画家一眼就不敢看了。女画家还很年轻,除了眼睛很亮,她的头发也很亮,牙也很亮,嘴唇也很亮,照得小扣子不敢抬头。可是女画家对小扣子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你小子很知道害羞啊!
小扣子在肚子里鼓了鼓勇气,把头抬起来了。只有女孩子才害羞,他是个男孩子,不能害羞。可是不行,他刚把头抬起来,眼皮又低下去了。这时亏得他家的黄狗过来了,黄狗过来靠在他腿上,并撒娇似地往他腿上蹭,才使他有了点依靠。他蹲下身子,抱住了狗的脖子,一只手为黄狗顺毛。他发现,黄狗的眼睛虚着,好像也不敢看女画家。
女画家的问题还很多,他问小扣子,荞麦是不是红秆儿?绿叶?白花?荞麦花开起来是不是像下雪一样?女画家问什么,小扣子都说是。有一个问题小扣子吃不准,荞麦是什么时候种?女画家提了这个问题,他就得回答,不能让女画家失望。他先说春天种,又说不对,夏天种。他这样一会儿春天一会儿夏天的,别的孩子都笑了。那些孩子更是说不清荞麦是什么时候种,但小扣子说得不准确,人家就有权力发笑。女画家看出了小扣子的窘迫,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管什么时候种,只要种就行。
女画家的画箱也很别致,她把画笔和颜料从箱子里取出来,折巴折巴,画箱就变成了一只凳子。她就坐在凳子上画画。画完了画,她把凳子折巴折巴,凳子又变回箱子模样。小扣子觉得女画家的箱子像是传说中的宝物,他有个渴望,很想替女画家把画箱背一背。女画家像是看透了小扣子的心思,她说:谁替我背着画箱子,我给谁一块糖吃。
听女画家这么一说,孩子们一下子都抢过去了,抓住画箱子的背带,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看来想背画箱子的不止小扣子一个。
女画家说,不要争,不要争,我来看看让谁背。在决定让谁背之前,她把糖掏出来了,分给每人一块。当女画家分给小扣子糖时,小扣子说他不要糖。小扣子的意思是,他不是为了糖才背画箱的,他的意思跟别人的意思不一样。女画家把每个孩子都看了一遍,总算把目光落在小扣子身上了,说:我看你这小子挺有意思的,好吧,箱子由你来背。不过,糖还是要吃的。她拉过小扣子的手,一拍,把糖拍进小扣子的手里去了。小扣子一握,感到手里的糖不是一块,是两块,他的心口腾腾地跳起来。为了防止别的孩子看出女画家多给了他一块糖,他的手把两块糖紧紧攥着,一点儿也不敢松开。他仿佛觉得,两块糖在手心里也在腾腾地跳动。小扣子把画箱的背带斜挎在肩上,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小扣子听见女画家在后面问他的那些小伙伴:糖甜吗?小伙伴们答:甜!
当晚,小扣子让母亲去给女画家送鸡蛋。母亲问:你这孩子,难道要拜人家当老师,跟人家学画画吗?
小扣子说,女画家把我们家的黄狗画在画上了。
母亲一听,就在院子里找狗。狗在墙根卧着,见女主人找它,才到女主人身边去了。母亲说:我说狗怎么蔫蔫的,原来人家把它的魂抽走了。
小扣子不同意母亲的说法,说女画家没抽黄狗的魂。
母亲说:你不懂,狗靠魂活着,不抽狗的魂,她的画就画不活。人家说了,不管画啥东西,都得先抽魂。
小扣子有些惊奇,问:魂是啥东西?
母亲想了想,说魂嘛,跟血差不多,血是红的,魂大概是白的;血看得见,魂看不见。
小扣子问:那,茅草穗子有魂吗?
母亲说:有呀!
小扣子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问:那,月亮有魂吗?
母亲说:月亮不光有魂,月亮的魂还多呢,你看这地上,都是月亮撒下的魂。
小扣子想起女画家问的他们这里种不种荞麦的话,想必荞麦花也是有魂的了。要是荞麦花开满一地,那雪白的花魂不知有多少呢?
母亲见小扣子沉默下来,以为小扣子把抽魂的事想重了,遂笑了笑,要小扣子不用担心,人流点血不怕,血越流越旺;黄狗抽走点魂也不怕,抽去的是旧魂,补上的是新魂,补充了新魂的黄狗会比以前还精神百倍。于是母亲包上一些鸡蛋,带上小扣子和黄狗,给女画家送去了。
女画家坐在房东家院子的月亮地里,正跟房东一家人说闲话,好像说到的话题又是荞麦花。人一来,话题就暂时打住了。女画家不知道小扣子的母亲为何给她送鸡蛋。母亲把小扣子推到前面,说:你把我们家的狗画到画上去了,我儿子让我来感谢你。女画家笑了,说画了人家的狗,不但不给人家钱,还要白吃人家的鸡蛋,这样的便宜事上哪儿找去?女画家把鸡蛋收下,还有笑话,她说,这些鸡蛋她先不吃,一个一个画在画上,这样小扣子家的人还会给她送鸡蛋,送到后来,她就不画画了,成贩鸡蛋的了。
女画家的笑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
月光正好,母亲和小扣子没有马上回家,听到女画家接着刚才中断的话题,又说到了荞麦花。女画家说,她小时候,跟着下放的父母在农村住了一段时间,好像看见过荞麦花。荞麦地在村子西边,一大块地种的都是荞麦。在她印象里,荞麦花不是零零星星开的,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她早上起来,觉得西边的天怎么那么明呢,跑到村边往西地里一看,啊,啊,原来是荞麦花开了。荞麦花开遍地白,把半边天都映得明晃晃的。她跟着了迷一样,天天去看荞麦花,吃饭时父母都找不着她。荞麦花的花是不大,跟雪花差不多,但经不住荞麦花又多又密,白得成了阵势,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没有看到荞麦花之前,她喜欢看那些一朵两朵的花,老是为那些孤独的花所感动。看到了大面积白茫茫的荞麦花,她才打开了眼界,才感到更让人激动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涌来的看不见花朵的花朵。她当时很想放声歌唱,或者对着遍地白花大声喊叫。可惜她那时不会唱什么歌,喊叫也喊叫不成,只能钻进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记得荞麦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别多,嘤嘤嗡嗡的,像是在花层上又起了一层花。她感到奇怪的是,到了荞麦花的花地里,连蜜蜂和蝴蝶似乎都变成了白的,蜜蜂成了银蝶子。她晚间也去看过荞麦花。晚间很黑,没有月亮。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满地的白花老远就看见了。她看着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地里。说到这里,女画家轻轻地笑了。她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也许她说的是自己做的梦,相似的梦做多了,就跟真的荞麦花弄混了。反正那样的荞麦花如今是很难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如霜的月光静静地洒落。
小扣子和母亲把女画家的话都记住了。
来年,在小扣子的一再要求下,母亲种了一块荞麦。小扣子看见,荞麦发芽了,荞麦长叶了,荞麦抽茎了,荞麦结花骨朵了……荞麦终于开花了!荞麦花开得跟女画家的回忆一样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从荞麦开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并不时地向远方张望。母亲知道小扣子盼望什么,她帮着小扣子向远方张望。
遍地白花
刘庆邦
刘庆邦,1951年出生,河南沈丘人。1967年毕业于河南沈丘第四中学。1970年参加工作,历任河南新密煤矿工人、矿务局宣传部干事,《中国煤炭报》编辑、记者、副刊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阳光》杂志主编。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驻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断层》、《高高的河堤》、《落英》,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不定嫁给谁》等。
收秋之后,村里来了一个女画家。不知女画家是从哪里来的,她一来就找了一家房东住下了。地里没了庄稼,村里没了葫芦架,树上的果子也摘光了,背着箱子而来的女画家不会有什么可收获的。这让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认为女画家来晚了,错过了好时候。女画家要么春天来,要么夏天来,最好是收秋之前来。这会儿场光地净的,要红没红,要绿没绿,要金黄没金黄,有什么可画的呢?人们估计,女画家住不了两天就得走。
好几天过去了,女画家没有走。她每天这儿转转,那儿瞅瞅,瞅准一个地方,就打开挺大的画夹子画起来。女画家画了什么,村里人当成彩物,很快就传开了。女画家画了张家古旧的门楼子,画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树,画了街口一座废弃的碾盘,又画了一辆风刮日晒快要散架的太平车,等等。这些东西都是有主儿的,女画家每画到谁家的东西,这家的人一开始稍稍有点紧张,不知外面来的女人用长尺一样的目光量来量去,究竟要把他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女画家作画时,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着,女画家画一笔,他们看一笔。待女画家把画作完了,他们把东西和画对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画家并不是原封不动把东西搬到画纸上,他们家的东西还存在着,一点儿都不少。这样他们才放心了,并渐渐露出了微笑。
村里人难免对女画家的画作出一些评价,他们评价什么画,只能拿所画的对象作参照物,进行比较。比如张家的门楼子,据说修建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门楼子高大而坚固,下面还有长长的过道。门楼子上面的瓦是乌黑的,有的瓦片上起着梅花一样的斑点。瓦缝之间长着一株株发灰的瓦楞草。楼脊子两端高耸的蹲兽,被风雨剥蚀得少鼻子没毛,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只有大门两侧的砖雕还算清晰。这一切女画家都画到了,但有人说画得很像,有人说画得不像;有人说把门楼子画高了,有人说画低了。还有人特别指出,瓦当上是有篆字的,女画家没有画出来,显见得是忽略了。
女画家不在乎人们的任何评价,该怎样画还怎样画。
太平车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老汉。老汉苦挣苦攒,一辈子都巴望有一辆太平车。太平车还没挣到,一切都归公了,自家不兴有车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户,各家可以买私车时,车都变成了胶皮轱辘,四平八稳的木制太平车用不着了。尽管如此,队里分东西那会儿,老汉还是把一辆太平车要下了。太平车就在老汉家的屋山头放着,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有人劝老汉把太平车砸了卖钉,拆掉当柴,老汉只是舍不得。老汉正不知怎样处置这辆太平车,女画家把太平车相中了,画下来了。老汉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在女画家后面站成木桩,看人家作画。老汉只往画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终结果似的,到一旁蹲着去了。老汉认定女画家是大地方来的人,说到天边,还是大地方的人识货啊!倘画家是个男的,老汉定要把画家请到家里,喝上两盅。画家是个女的,老汉只能用手巾包上几枚新鲜鸡蛋,给女画家送去。女画家夸老汉的鸡蛋好,要付给老汉钱。老汉当然不会收钱,老汉说他的鸡蛋不值钱,女画家的画是千金难买。
老汉的说法使全村人都对女画家高看起来,回到各家的院子里,他们转着圈儿东看西看,把石榴树、柴草垛、鸡窝、树身上的一块疤拉眼,墙上挂着的红辣椒串子,甚至连头顶的天空停着的一块云,都看到了。这些他们过去看似平常的东西,说不定经女画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东西;经女画家用笔一点,就成了一幅画。凡是被女画家取过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样,神情有些骄傲。还没有被女画家画过东西的人家,也希望着女画家能到他们家里画一回。
小扣子是热切盼望女画家到他们家作画的一个。
自从女画家来到这个村,小扣子天天跟着女画家转悠。女画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女画家看什么,他也看什么。女画家停下来作画,他就悄悄地凑过去,从第一笔看起,一直看到女画家把一幅画作完。可以说女画家到这个村所作的每一幅画,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视下完成的。谁要是问女画家哪天在哪里画了什么画,只要问小扣子就行了。不过没人问小扣子。就是有人问小扣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扣子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来,就满村子追寻女画家去了。女画家是个勤快人,不睡懒觉,每天一早就开始作画。所以小扣子也不再睡懒觉。小扣子家有一只黄狗,黄狗本来正和几只鹅在一块儿呆着,见小扣子出门,它不和鹅们打一声招呼,马上随小扣子颠儿了。黄狗是小扣子的忠实伙伴,它跟小扣子总是跟得很紧。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有一层薄薄的霜意。公鸡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饭的风箱也在叫。村街上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这种烟火味是很香的,但你说不清是哪一种香。有人家烧麦秸,有人家烧豆叶,有人家烧芝麻秆,有人家烧苹果枝子,有人家或许烧的是甜瓜秧,等。每样柴火散发一种香,各种香汇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这种混合型的醇厚绵长的人间烟火味。村里人原来并不觉得烟火味怎么香,而女画家一进村就闻出来了,她说,哎呀,真香!女画家这么一说,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里一共三条街,小扣子和黄狗在烟火味儿里穿行,三条街都走遍了,没看见女画家在哪里。小扣子有些挠头,女画家会到哪里去呢?他看黄狗,黄狗也是一脸的茫然。再看黄狗,黄狗就抱歉似地把头垂下去了。他想,女画家会不会到村外去画画呢?于是小扣子和黄狗到村子外头找女画家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打麦场,又走过一个菜园,然后登上高高的河堤,小扣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里打量。黄狗也把头昂成高瞻远瞩的样子,鼻子兴奋地直嗅。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似乎还没化开,照在哪里都显得很稠,让小扣子想起女画家颜料盒里柿黄颜色。麦苗刚长出来,等于在大面积的黄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浅绿色的格线,格子都空着,还没写什么东西。一只黑老雕在空中飞来飞去,把一群在打麦场觅食的母鸡吓得抱着头跑回村里去了。小扣子没看到女画家。他突然想到,难道女画家走了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急,飞奔着冲下河堤,向女画家所在的房东家跑去。黄狗大概以为小主人发现了兔子之类,不敢怠慢,遂杀下身子蹿到小主人前面,一气超出好远。黄狗这样于似乎是作出一个姿态,让小主人知道它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前面没什么兔子可追,它就停下来等着小主人。小扣子连急带跑,身上头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东的一个闺女前不久刚出嫁了,家里正好空着一间房子,女画家就住在那间房子里。听说事先讲好是租住,女画家临走时是要按天数交房租的。可女画家住了几天之后,房东就把女画家当闺女看了,不许女画家再提交房租的话。是呀,闺女住娘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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