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雪
张炜
张炜,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等,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和《张炜自选集》等。现为山东省作协专业作家。
海边的雪越积越厚。一个个渔铺子为了冬天暖和,都是半截儿埋在沙土里的。如今它们的尖顶儿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了。赶海人剥下的蛤蜊皮堆成了小山,这小山也被雪蒙起来了。雪花儿还在从空中飘下来,飘下来。
海水很静。浪花一下下拍击着沙岸。海水的颜色渐渐变黑了,它迎接并融化了无数朵洁白的雪花。
有人从远处走过来。他背了一身的雪粉,摇摇晃晃地走着,那穿了大棉靴的脚一下下深深地扎到积雪里面,给海边留下了第一行脚印。海鸥“嘎咕、嘎咕”地叫着,样子有些焦躁。他仰脸望一眼海鸥,继续低头走着。老头子驼背很厉害了。他最后在一个大一些的铺子跟前停住,用脚踢了踢铺门,喊了一声什么,嘴里喷出了粗粗的一道白气。
渔铺子的小门紧紧地关着。他骂了起来,大声地喝着:
“金豹——你这头‘豹子’!”
一个老头子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是老刚么?”接着“哐”地响了一声,门开了。门外的人钻了进去。
像所有渔铺子一样,它只在地面露着一人来高的尖顶儿,里面却很宽绰。铺子是用高粱秸和海草搭成的。隔成两间,外间有一个睡觉的土台子,上面垫了厚厚的麦草和半截苇席。台子下、二道门里,全是一团团的渔网和绳子。地上铺了草荐;露出沙土的地方,满是蟹腿和鱼骨什么的。油毡味儿、腥臭和湿气,一块往鼻子里涌……这就是渔铺子,自古以来看海的“铺老”就住这样的铺子。它能给打鱼人另一种温馨。在海上斗浪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哪里?就是这卧到土中半截的渔铺子、这里面的气味!
那头“豹子”这时就在土台子上舒服地睡着。他的脚伸在被子外面,原来刚才他是用脚勾掉了顶门杠儿,并没有爬起来。
钻进门来的老刚两手攥住了他的脚,用力一拽。金豹只得起来穿衣服了。他光着身子,抖着沾了沙土的衣服说:“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夜里抬了一会儿舢板,这身上乏得不行!唉,快七十的人了……”
金豹仔细地抖着沙子,也不嫌冷。铺子里倒也不怎么冷,铺门的一侧生了一个小铁炉子。他的确老了,身上很瘦,多少根肋骨都看得出来。可是他的肌肉很有力气,手脚十分利落,他很快穿好了衣服。
老刚从铺边沙子里扒拉出半盒烟卷儿,凑近了火炉吸着说:“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还在下哩。”
“唔?”金豹也点了一支烟。穿上了鞋子,他问:“雪挺大么?”
“挺大——我估计这会儿半尺深了。”
金豹特意探出身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缩回来说:“好!嘿,好!……”
他们都是留下来看冬铺的“铺老”。沿岸的一些渔铺大多家当很少,一入严寒就卷了行李回家去了,惟有老刚和金豹要留下来看冬铺。整日孤独得很,他们天天在一块儿说话,已经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老刚这会儿在想,金豹夸这场雪好是什么意思。
金豹不做声,只是吸着烟。炉子里的火苗儿映着他脸上那一道道黑色的皱纹,皱纹像要跳动起来。
铺子里面黑乎乎的。老刚丢了烟蒂,很费力地摸到了烟盒儿。他咕哝着:“也怪:渔铺子上就没有一个开窗户的,白天也像黑夜。”
“铺子黑好睡觉。”金豹使劲吸一口烟,望望铺门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片,说:“好!嘿,好!”
“怎么就好呢?”老刚忍不住问了一句。
金豹拨着炉里的火说:“雪天咱焖一条大鱼,关了铺门喝它一天酒,不好吗?”
老刚笑了:“好。”
“喝醉才好。天冷,寒气都攻到心里去了。寒气这东西怪,像小虫一样,能顺着脚杆和手腕往心窝里爬……”金豹说着回身从沙子里挖出一瓶酒,放在老刚眼前说:“怎么样?这是来赶海的老伙计们送我的。你哩,那个戴眼镜的儿子什么也不给你……”
老刚的儿子就在附近的一个煤矿做助理工程师,差不多忘了还有个父亲。老刚从来羞于让别人提这个儿子,这会儿就大声咳嗽起来。
金豹又将酒瓶插到了一边的沙子里去了。
外边几乎没有了声音。两个人都在吸自己的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像今天一大早就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这完全是因为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
又吸了一会儿烟,他们弓了腰钻出铺子。两个“铺老”都叼着烟卷儿,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
哈嘿!这可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崭新崭新,飘到海边上来了。往日朝前看去,看到的全是衰败的杂草,坑坑洼洼的沙滩——如今都是一片白了,干净漂亮得很。雪花笑着落到他们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怪舒服。
站了一会儿,老刚要回他的铺子了。金豹让他过一个时辰再来,那会儿他就把大鱼逮上来了。
雪花笑着落到金豹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他穿着高筒儿胶靴,将旋网搭在乌黑的手腕上,沿着浪印儿往前走。他觉得这面小旋网漂亮极了。他曾经用它逮过一条三尺长的胖鳃鱼呢,他至今记得那鱼发红的、恶狠狠的眼睛。
海水映着天空的颜色,阴沉沉的。没有什么鱼,这使金豹有些失望。他很想吃一条焖鱼,如今这条鱼就远远地躲起来不肯让他来焖。他生气地在水浪边缘上来回踏了一个时辰,最后只得回到铺子里,扔了旋网。
小火炉子燃得正旺,发出“噜噜”的声音;真像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一样舒服——金豹曾经有过那样一座小屋,漂亮得使他常常想它,不过如今没有了……他想老刚该回来了。他钻出铺门,看着乱纷纷的雪花在半空里飞动,看着远处老刚那个渔铺子的尖顶。……海鸥烦躁地叫着,海里好像还传来什么人的喊叫——一辈子交给大海的“铺老”才有这样的耳朵:能从海的嘈杂中区分出细小的人语。他吃惊地往海里看了看,发现有两个人用力划着小舢板,离海岸已经几里远了。
金豹想,如今允许打鱼发财了,也就有了不怕死的人!不过他不明白这种天在海里能做什么。
金豹就站在雪地里看那小船、等老刚。铺子里不断传出炉子燃烧的声音,他想炉子上没有那条鱼,老刚来了会失望的。说来也怪,一个人呆在铺子里,总想找老刚说会儿话。老刚真的来了,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老刚真是个古怪东西,这儿离了老刚不行。
又等了一会儿,金豹骂着去找老刚了。
老刚的那个铺影儿越来越清晰。金豹想起有一次等他不来,闯进那铺门儿一看,他正一个人把蛤蜊皮堆成一座小塔,那全是小孩玩艺儿。
铺子里面有人说话。金豹惊奇地推了铺门钻进去,看到老刚正和两个猎人说话,其中一个是他的儿子“眼镜”!金豹是从放在一边的双筒猎枪知道他们是来打猎的。那两支猎枪真漂亮。
“雪真大,今天停不了啦……”“眼镜”客气地朝进来的金豹点着头,说。
“停不了!”一边的黑瘦青年肯定地说。
老刚咳嗽着。
金豹觉得老刚的脸有些红涨。他想,怪不得老刚不到他的铺子去,原来儿子来了。有这么个倒霉儿子就忘了老朋友了!金豹有些气愤地瞥了他一眼。
“眼镜”搓起了手,越搓越快。
金豹盯着他那两只又白又嫩、很像鲅鱼肚皮似的手,觉得这手可真不多见。
“这鬼天气!死冷……有酒么?”“眼镜”说。
老刚阴沉着脸:“没有。有酒也没有菜。”
“有条鱼不就行么!”“眼镜”冲一边的黑瘦青年挤了一下眼。
“没有鱼!没有!”老刚愤愤地说了一句,有些得意地看了金豹一眼,“再说你不嫌你爸的孬酒辣嘴吗?”
金豹讨厌这个“眼镜”,也讨厌他挤眼睛。金豹不明白海边上怎么出了这么个背着双筒猎枪、不管老父亲的人。他早就不耐烦,这时“哼”了一声,从铺子角落里站了起来,干瘦的脸上堆满了嘲弄的笑容。
助理工程师不解地看看他,叫了一声“豹伯”,往父亲一边挪动了一下。金豹笑着说:“又白又胖,你长得好!手和鱼肚那么细,我们的手和老槐树皮差不多,上面还有血口儿。这是捉鱼捉的。你从来不管我们,只是冻疼了,才躲进这铺子要酒喝,嘿嘿!”
“眼镜”脸红了。他咬了咬嘴唇。
金豹继续说:“看见你爸住的地方了么?进门时要使劲弓起腰,铺子里也全是沙子。不错,有酒喝,不过杯子砸了,用蛤蜊皮盛酒。你也该送个杯子来啊……”
黑瘦青年觉得有趣地笑了。“眼镜”有些恼怒地说:“我跟我爸要,又不是跟你要!”
金豹笑容没了。他暴躁地说:“你爸的事情我说了算!你是谁的儿子!你也进这铺子?你该滚到雪地里去。”
老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大声地咳嗽着,站在儿子和金豹中间。
助理工程师气得身上抖动起来。显然他很少有这样气愤的时候,这时用手推一推眼镜,执拗地说:“我偏要……呆在这儿!……”
金豹扩了扩胸,又搓弄着手掌。他像在故意活动着筋骨。
他急促地说:“我让你走!我让你走!”一边说,一边要用手推开挡在中间的老刚。他的脸像喝足了酒一样红,每一条皱纹都在可怕地活动。
黑瘦青年捡起猎枪,拉着“眼镜”的手出了铺门。“眼镜”回转身嚷着什么,往雪地里走去了。
老刚追出铺门,好像要说什么,但他吐出一口气,蹲了下来。
金豹愤愤地盯着远去的两个黑影:“儿子这东西,没有也就算了。有,就让他像个儿子的样子!”
“逮到那鱼了吗?”老刚有气无力地问。
金豹摇摇头。他看看外边的天色,说:“我身上筋骨老要疼。这都怨我们抬那条舢板抬的。和你儿子干一架,这会儿身上轻了点……”
老刚哭丧着脸笑了笑。
他们走出门来,向着金豹那个渔铺子走去。海是灰的,天是灰的,茫茫的一片灰黯阴沉。海边的雪积得更厚了,雪花儿落得差不多了,又开始飘细碎的冰凌。他们“吱吱”地踩着它。昏暗的海面上,隐隐约约看出一条小船。金豹说:“看到了吗?这样天还有人出海。肯定是年轻人,年轻人才做这种险事情。”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想到了老刚的儿子,不由得大声骂了一句。老刚怪异地看看他问:“骂谁啊?”
金豹摇摇头:“我是说,年轻人欺负老头子,是以为老头子不敢跟他干架。老头子又怕什么!老头子的筋骨才硬……”
老刚没有做声。
金豹先一步走到铺子跟前,掀开铺门说:“哎哎!要是里面有条焖鱼多好啊,这么大雪的天……”
三
他们到了铺子里都喘息起来。金豹一边喘着一边从角落里端出一碗咸鱼,又从沙子里摸出了那瓶酒。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酒。金豹捏酒盅的手有些颤抖,那酒老要泼出来。金豹说:“我们是老了,手也抖了。’
老刚说:“我的手不抖。”
咸鱼放得时间长了些,又硬又咸,两个人用力地嚼着。酒很醇厚,又是热透了的,喝得他们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儿。老刚说:“就缺那条焖鱼了。如今人变灵活了,鱼也变精巧了。”
金豹点点头:“人是变精了。去年划分渔业承包组,年纪大的,人家不愿要哩。”老刚说:“你这把年纪了,还不是也进了承包组。”金豹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巴说:“比我么?我这样的老把式,他们争还争不到哩!”
外边有了一些风。两人听到风声,都放了盅子走出来。雪花舞得厉害了,它们想方设法钻到领子和袖口里。老刚说:
“你看云彩有多么低。”金豹眯着眼端量了一下,说:“雪停不了,再一刮风,海边上准会旋起一道道雪岭子。”
他们重新钻回铺子里喝酒了。
鱼又硬又咸,他们费力地嚼着,倒也一时忘了那条焖鱼。
……近午时分,承包组里有人冒雪送来烟酒、干粮,这使两个老人很高兴。他们从来人嘴里得知:海上那条小船是小蜂兄弟在挖蛤蜊,蛤肉卖到龙口街上,一天能得半百……
老刚“吱吱”地吸着酒。金豹一直没有做声。他由拼命积钱的小蜂兄弟想起了别的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小屋”。
那个小屋是老婆得病时卖掉的。老婆死的时候,他才四十岁。他没有了小屋,村里要帮他盖,他摇摇头挡过了。他住到了海边上的渔铺里,似乎再用不着那个小屋了。可是人没有一幢小屋怎么行!他一时也没有忘掉那个小屋,做梦都梦见它。他默默地攒钱,攒呀攒呀,准备盖一幢漂亮结实、只有一门一窗的小屋……常和他在一起的老刚也不知道,他的钱就缝在这渔铺的枕头里。夜里睡觉时他想:我的头枕着一座小屋呢。
金豹这时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他的“小屋”。老刚瞧瞧他,他才把目光从土台的枕头上转到酒杯上。
两人都不说话。他们之间也用不着说多少话。老刚推一推杯子,金豹就知道他想吸一口烟,于是扔过一支烟。金豹撕下鱼脊背上那道黑皮儿肉,老刚知道他特意留下了多油、味美的尾巴。老刚满意地吃着鱼尾巴。两个人喝去了多半瓶。
风把渔铺子吹响了。老刚盯着铺门缝隙里旋进来的雪花,轻声咕哝着:“唉,呆会儿风搅起雪来,他们会在大海滩上迷路……”他说着,起身去拨炉里的火。
金豹放了杯子,他知道老刚牵挂着打猎的儿子。他看了看老刚生了白胡茬的脸,没有做声。这就是做父亲的啊,再不好的儿子还是儿子!
风的确慢慢大起来,小沙子奇妙地穿透铺子飞进酒杯里。
金豹记起该去看看舢板,就和老刚走出来。海里的浪多起来,岸边的浪花白得像雪,用力地往前扑着。他们给舢板的锚绳一个个加固了,又将无锚舢往上抬了抬。一切做完之后,金豹和老刚坐在一个反扣的小船上吸烟,看着海。哪年的冬天都下雪,今年这场雪却似乎太大了些。
有什么东西从东北方向漂移过来,渐渐大了、清晰了。金豹一直盯着,凑在老刚耳朵上说:“也许会发财的。”
这里的海边有个规矩:大海飘来的东西,谁先发现的,就属于谁。金豹和老刚慢慢都看清那是一粗一细两根圆木,粗的那根可以做屋梁。金豹又兴奋地想到了那个“小屋”。他跳下船来,又让老刚回铺子取绳索、长柄抓钩。
老刚跑开了。西北方驶来了小蜂兄弟的船。
金豹和老刚将圆木拉到了岸上。他们的半截裤子都湿了,冻得瑟瑟发抖。金豹却十分高兴,他大声喊了一句:“小屋有了大梁……”他的喊声使老刚莫名其妙。
小船也靠了岸,跳下了小蜂兄弟。小蜂见了圆木就嚷:
“金豹啊,你真会捡便宜!我们从深海里就盯上了,随木头上来的,你倒伸出了抓钩。”
老刚慌促地瞅了金豹一眼。
金豹拧着裤脚的水。他坐下来吸着烟,吩咐老刚说:“歇会儿,喘匀了气,再往回拖。”
小蜂蹦到眼前来了:“你拖不走!”
金豹眯上眼睛:“哼哼,我睡了半辈子渔铺,眼里揉不进沙子。圆木从东北漂来,你的船从西北来,你看见了圆木?”
小蜂的脸血红血红,他眼盯着结了盐花的木头,发狠地喊着,凑了过来。金豹抛了手里的烟蒂,将两只硬硬的黑拳拉在了腰边。他咬着嘴唇,瞪起眼睛,前额的皱纹积起又厚又深的一层。老刚在他耳边嚷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小蜂对他的兄弟使了个眼色,接着弯腰抱起圆木的一端。
金豹的拳头只一下就让小蜂额上起个包。小蜂倒在地上,却巧妙地趁势用脚蹬倒了金豹,令人难以置信地一滚就翻身蹿起来,抓住圆木,两兄弟一起扛着跑起来。
金豹一声不吭,举起抓钩,弓着腰追去。
老刚看着金豹飞也似的跑势,惊呆了。他看到金豹紧追几步,狠狠地把抓钩抡了个圆弧抓下来,抓住了一根圆木……
两兄弟扛着那一根跑着。
抓下来的是那根细小的。
两兄弟在远处喊着:“有一天渔铺子着了火,烧死你这根老骨头!……”
金豹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用粗壮骇人的声音骂道:
“两个畜生,两个贪心贼!我烧不死!”
四
两个老人一点一点地将圆木拖回来,放到了铺子的尖顶上。
“它能做条檩。”金豹声音细弱地说了一句,钻铺子里去了。
他躺在一团发黑的网线上,紧紧地闭着眼睛。老刚凑到身边,端量着这张布满深皱、生了黑斑的脸。他发现金豹的眼睫毛已经很稀了,有的断掉半截,硬硬地挺着。他喘得很急促,很用力,鼻孔张开老大。老刚想对这两个黑洞似的鼻孔议论几句、开几句玩笑,可他现在不敢。
“他倚仗着年轻,硬抢走我一根屋梁!”金豹愤恨地说。
老刚肯定地说:“是抢走的。”
“我是看海的人,倒被别人抢走了东西。这是欺负老人。你看,我一天干了两架,全是跟年轻人。”金豹站了起来,把那只又黑又硬的拳头举起来。
老刚看清了那只拳头。他发现有两根手指歪斜着,从根部起就歪斜。他料定那是过去的日子里打折的。那该有多疼啊!老刚咬着牙想。
“嘿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让他们知道,老头子里面也有爱干架的。”金豹说着,又找出一条生咸鱼,放在炉口上烘着,拿出酒来倒满两个酒盅。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有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铺子里很暖和,小炉子又“噜噜”地叫了。这使两个老人兴奋起来,你一盅我一盅地对饮。
烟气充满了铺子,他们不停地咳嗽。透过烟气,金豹看见老刚的脸色那么阴冷。他问:“老刚,你怎么了哩?”老刚轻声说:“我在想我这一辈子。”
金豹不做声了。
金豹知道老刚的一辈子都在海上,跟自己一样。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儿子,自己没有。他这一辈子都在跟大风、跟山一样的浪涌斗,死过,但终于还是活过来了。可是后来,和自己一样,还是被大风和浪涌赶上岸来。他们只能趴在岸上看浪涌了。金豹长叹了一声。
老刚说:“我们都老了。老得真快啊!”
金豹说:“回头看看这一辈子吧,也该老了。我不记得使烂了几条船,让海浪打散了几条船;有的船还是崭新的,我就扔给大海了,一个人赤条条地往岸上爬。有一年冬天我靠一个浮篓游了二十里,奇怪的是没有冻死!”
“不知道这辈子打了多少鱼,”老刚抄着衣袖,头低着,下颏使劲抵住胸骨说着,“那时候鱼真多,堆到海边上,买鱼的扔下几个钱,就任他背。小时候听见上网了就往岸上跑,老父亲从渔铺里捧出一碗冒白汽的鲜鲅鱼,说:‘小孩子,多吃鱼少吃干粮,反正也不下海!’那时候鱼真多……”
金豹点点头:“都是吃鱼长大的。那时节见了玉米饼子馋得流口水。嘿嘿,今天没人信这话……我第一次进海放钩子钓鱼,差点让一条带鱼咬断了大拇指。那时候全仗年轻啊,身上划条小口子,血流那么多,全不在乎。我冬天落进水里不止一次,海里的冰矾割开我的肉,我就咬着牙,海水墨黑墨黑,大浪吼得吓人,也不知掉在哪片老洋里了,心里想,死是定了的。不过就那样死了还嫌太早,这时候可真难过。一个人不愿死硬要他死,这时候可真难过。”
老刚笑了几声。
“我这一辈子在风浪里钻,就想在没风没浪的地方盖一幢小屋子。”金豹苦笑一声:“我是生在渔铺子里的,老盼望有一幢结结实实的小屋子。直到解放才有了一座屋子,也有了媳妇。那几年的日子我下辈子也忘不了!媳妇是个好东西啊……有一年她病了,馋一条鲈鱼,你知道鲈鱼可不好整。有个老头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要我用一个旋网换,讨价还价,怎么说也不行,非要一个旋网不可!我气急了,夺下来就跑,随手扔下五块钱……”
“这么说你也抢过别人的东西啊。”老刚插了一句。
金豹点点头:“不错,我那时候也年轻,也是抢一个老头子的东西,像小蜂他们一样。也许人年轻的时候都要抢点什么的。还有一次在桑岛,让我们用船运水抗旱。中午吃干粮渴得嗓子冒烟,驻村干部从提包里掏出小暖瓶喝起来,跟他要一口都不给。我那回夺下了他的小暖瓶。后来,你知道——你肯定听说了,那东西找碴儿,说我要破坏一条机帆船,在队部关了我一个星期!……”
金豹笑起来,使劲用手捶打自己的腿:“事情也巧,后来有一次他坐我的船(他认不出我了),我好好调理了他一下,呕得他脸色蜡黄。这东西看来官也做得不小了,小口袋上光钢笔就有三支。我把他呕得脸色蜡黄。……我这辈子,你看,抢过别人,也被别人抢过。可按住心窝问一问,伤天害理的事咱没做过。”
“你的媳妇也是抢的。”老刚闷声闷气地说。
金豹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随手斟满了杯子,轻轻地吮着。
他直看得老刚笑了,这才说话:“我不抢走她,她要上吊哩。……那晚上,也是大雪,我把她抱到船上,抢出岛子来。只可怜了老丈母娘,听说她哭闺女哭坏了眼……”
金豹难过了起来,默默不语了。
铺子里面暗淡下来,他们在炉台上点了油灯。金豹吸着了烟盯着自己的脚,长长叹一口气说:“小蜂兄弟怎么成了这个样?你那宝贝儿子怎么就背起了两个筒子的猎枪?……”老刚低下头,没有吭声……坐在铺子里有些闷热,他们想到外面活动一下腿脚。昏蒙蒙的雪野,此刻滚动着千万条雪龙了!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差不多一刻也没有多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唉,到底是老了,没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满海都漂着冰矾。”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咸鱼一样,反反正正地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落下来,早晚要化的。”
老刚点点头,“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积起老厚,让人踏,日头照,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都是在地上被别人踏黑了的。”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住跳动的灯火,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他活动着胳膊,畅快地伸着腰,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叫得很舒服。他说:“我这名儿是老父亲给的。我这脾性也真像个‘豹子’,我刚才还干了两架。我老了,不过是头‘老豹子’,哈哈……”
金豹大笑起来。老刚觉得老伙伴是醉了。
五
由于风雪阻隔,老刚只得睡在金豹的铺子里了。两个老人挨在一起,闭着眼睛各自想心事。老刚想他的儿子——这时已经背上猎枪回那个家了。那个家他见过,很小,很漂亮,还有暖气。这样可以烤烤冻透的身子。儿媳妇是个很厉害的城里人,老刚只见过两面,不过他已经知道她很厉害。不知怎么,老刚突然想儿子是让她用城里的什么法儿给制住了的,所以他背上了双筒猎枪,不管老子了——外面什么东西“吱哟、吱哟”地响,老刚听了不安地坐起来。金豹躺着说:“不知道哪里被风吹的,海滩上就这样。有一年人家告诉我:夜里老有个女人喊‘腿呀,我的腿呀’——你在海滩上走一步,那喊声也远一步,可能是落水的鬼魂,在这儿折了腿。我就不信,后来一找,嘿!是浪推着船尾巴,船上两块木头磨出的声音,听起来尖尖的,可不就像个女人!……睡觉吧。”
老刚躺下了。金豹自己却睡不着了。那个“吱哟”声搅得他心里烦躁躁的,他侧身吸着烟,静静地听外边的声音。。海浪声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头卷起来,这时正恶狠狠地将靠岸的雪砣子吞进去。他惯于在骇人的海浪声里甜睡。
可是今晚却睡不着了。仿佛在这个雪夜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向他慢慢逼近过来。他怎么也睡不着。停了一会儿,他扔了烟蒂,披上破棉袄钻出了铺子。
刚一出门,一股旋转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他大骂起来——这股雪柱硬得真像根木柱。眼睛耳朵全塞了雪,头被撞得有些懵。金豹惊惧地“哼”了一声,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浪和风雪一齐吼叫,像嘶哑的老熊。海底也许有一面巨大的鼓擂响了,震落了空中堆积一天的云彩,抖动了整个大海。金豹趴在雪粉里听着无处不在的“鼓点儿”,心里奇怪地也“咚咚”跳起来。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动的舢板,加固的锚绳也不保险哪!他像被什么蜇了似地喊着老刚,翻身回铺子去了。
……凭借雪粉的滑润,他们将几个舢板又推离岸边好几丈远。彼此都看不见,只听见粗粗的喘息声。他们不敢去推稍远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铺子。这老天和海真是发疯了啊,金豹说,“全仗着喝了一天酒啊。酒真是个好东西。”老刚喘得说不出话,用力拽着绳索,嘴里发出“唉、唉!”的声音,算是应和。有一次他拽得不妙,脚下一滑跌到了棉绒似的雪粉里,好长时间才挣扎出来……
他们的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终于不敢耽搁,开始摸索着回铺子了。金豹不断喊着老刚,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脸碰到他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将耳朵拢住,好像在听什么?
老刚真的在倾听。他在听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铺老”才分辨得出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他的嘴巴颤抖起来,带着哭音喊了一句:“妈呀,海里有人!”
金豹像他那样听了听。
“呜喔——哎——救救——呜……”
是绝望的哭泣和呼喊。金豹跳了起来,霹雳一般吼道:
“是小蜂兄弟俩!他们上不来了!”
“听声音不远!”老刚身上抖起来,牙齿碰得直响。
金豹跺着脚:“让浪打昏了头,两个发横财的家伙!小蜂!——小蜂!——……”金豹在浪头跟前吼起来,浪头扑下来,他的身子立刻湿透了……老刚喊了一阵,最后绝望地说:“不行了,他们听见也摸不上来,两兄弟不行了……”
金豹张开手臂,像要用他那对可怕的拳头威胁着什么一样。他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子,伸开手在雪地上乱摸——他想摸些柴草点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头的人,只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规矩,为小蜂兄弟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里寻柴草去!最后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这样站了有一分钟,突然他说了句:
“点铺子吧!”
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老刚的肩膀。
老刚的骨头都被捏疼了。他知道只有这个法子了,往常也有人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金豹的铺子搭满了闲置不用的网具、杂什,是他们承包组的全部家当哪。老刚声音颤颤地点头说:“快,快搬开铺子上的东西吧,你搬里边,我搬外边……”
老刚的两只大手在厚厚的雪粉里掏着网具,却被一团尼龙丝线套住了。他大骂着,挣脱着,手腕挣出来时被勒出了血。他还在拼命地挣着,嘴里还奇怪地叫着:“金豹啊!金豹啊!”
金豹一丝声音没有,也没见他往外抱一件东西。老刚钻到铺门里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金豹想从火炉里引火点铺子——火炉不知啥时熄灭了,他正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老刚一巴掌打落了金豹的火柴盒,吼道:“跟我出去,你这头豹子!”金豹咬着嘴唇,抖着结了冰凌的胡子,睁开通红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伙计,猛然伸出那只钢硬的拳头,“噗哧”一声砸过去……
老刚被打出铺门,趴在雪地里差点昏过去……他是在一片“噼啪”的燃烧声里爬起来的。
大火燃起来了!风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尼龙网具在火中爆出银亮的、油绿的光色。空中飞旋的雪花,都被映红了;雪地上,远远近近都是嫣红的火的颜色,狂暴的风雪比起这团大火好像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老刚被大火烤得全身发疼,他奔跑着,喊着金豹。可是火边上没有金豹的影子了。
金豹早钻到了水浪里。他这时正盯着水里的那团黑影。黑影近了,是抱了一块木板的小蜂。金豹拖上小蜂,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巨浪打倒了,他爬起来时,看到老刚也拖着一个人……他们把两兄弟抱到了大火边上。
小蜂兄弟俩的衣服差不多被海浪全撕光了。他们的皮肤光滑得很,在火光下发红,冒着白汽。他们的脑壳儿上紧贴着油亮亮的头发,显得很圆,很好看。烤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蠕动起来。
正在这时候,金豹和老刚听到了大火的另一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跑去一看,惊得说不出话——从雪地里、从黑夜的深处滚来两个“雪球”!“雪球”滚到大火边上才展开,让他们看出原来是两个人。老刚低头瞅一瞅,惊慌地捏住其中一个的手说:“这是我儿子!”
原来他们终于没能冲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雪尘中迷路了!像小蜂兄弟一样,他们左冲右突,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了。可他们绝境中望到了奇迹——一团生命的大火在远方剧烈燃烧,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他们流着眼泪,爬过去,滚过去……
火势渐渐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却红得可爱。小蜂兄弟能够坐起来了,他们看看炭火,看看远处的黑夜,叫着金豹和老刚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年轻猎人的双筒猎枪早已不知抛在哪里了。他们的一身冰砣融化着,水流又渗进沙子里。助理工程师颤声叫着:
“爸!豹伯……”
他们和小蜂兄弟一块儿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
两个老人身披长长的雨衣和棉袄站着,一动不动。炭火把他们笔直的影子印在了雪地上。
六
他们将四个年轻人送到老刚的铺子里时,天已近明,风雪势头明显地弱下去了。就像被什么驱使着,两人很快又回到了烧掉的铺子那儿。
火完全熄灭了,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
他们盯在灰烬上,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是一个承包组流血流汗置起的全部家当啊!两个人不由得害怕起来。
金豹除此之外,还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简直不敢去想:慌促之中,他竟然忘掉了那个藏下一座“小屋”的枕头!他亲手烧掉了自己的一座“小屋”啊!
老刚嘴唇哆嗦着:“烧了,一把火烧得这么干净……”
金豹两手捧着脑袋,没有做声。他多想告诉老伙计这桩隐藏了多半辈子的秘密,告诉他亲手烧掉的这座“小屋”……
可是他终于忍住了。昏暗中,他一个人在无声地哭。
……雪慢慢停止了。风还在刮着。地上的雪片飞起来,想将那堆灰烬盖住,但终于也不能够。金豹蹲在那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灰烬上,用力地扒着。他沾了一身灰土,终于扒到了:一个酒瓶,已经烧裂成了几片……
太阳出来后,天边的白雪耀眼的明亮。天蓝得真可爱啊!很多的人又踏着积雪到海边上来了。人们不可能一连几天把海忘掉,他们当中的好多人是在风雪之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海边上来的。积雪很厚,还横着一道道雪岭,人们艰难地、兴奋地走着。
大家都来看烧掉的渔铺,从一堆很大的灰烬上想象开去,极力想象出当时那一团白亮的大火。
承包小组很快来搭了新铺子。新铺子当然和老铺子搭得一样,只是上面没有了那些网具。事情再明白没有,似乎没有责备两个铺老。村领导调查之后,决定给这个承包组一些经济补助,并表彰了两个老人当机立断的精神。金豹感动地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到时候划了一根火柴!”
以后有人赞扬他们的时候,老刚也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划了一根火柴!”
金豹在心里问着:“只是划根火柴吗?”他痛苦地摇着头:“烧了那么多东西,烧了我一座屋啊!……”他清楚地记得从小蜂手里夺下的那支“檩子”也一起烧了——开始它只是冒烟,好像有些害羞的样子,后来便爆出红的火舌来,快乐地烧掉了……
这个夜晚,他特意留下老刚睡新铺子。他说要和老刚说话。但是躺下之后,他却什么话也没有了。他仰面躺着,听着大海的潮声,想了那么多往事。他闭着眼睛想着,突然觉得有好多话不是跟老刚,而是要跟自己交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心底问着:“你如今老了吗?”自己回答道:“觉得是老了。筋骨常常疼。”“你最近想起了死吗?”“不想死。不过要死也不怕。”“你的小屋呢?”“烧了。”“烧了?!”“……不,已经盖起来了。它盖了一辈子,前几天夜里又加了一页瓦……”
……他跟自己谈着话,终于感到了疲倦,带着欣慰的笑容睡去了。
七
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待醒来时,他们就兴奋地踏着积雪去捉鱼了。
鱼捉到了。金豹做焖鱼的手艺是很绝的。……两人喝了那么多酒!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兴奋过。铺子里面有些热,他们后来走到了铺子外边的雪地上。
一片洁白的原野上,已留下了道道脚印。海边上,海风旋起的高高的雪岭上,被赶海的人踏出了几条通路。雪粉上留下了辛苦的渔人的脚泥,掺进了沙土。阳光下,大雪已经开始融化了……金豹看着雪地说:“多少人都驾船进海了。你看赶海人的胆子。我老想进海试试,我不比年轻人差,前几天,我还一口气跟他们干了两架。我一拳就打倒了小蜂,这个你记得。”
老刚庄严地点点头。他这会儿突然发现脚下融化的雪地上,正生出一株嫩嫩的芽儿,就惊奇地指给金豹看。金豹也看到了:一株小草,很绿很绿的……
海边的雪
张炜
张炜,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等,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和《张炜自选集》等。现为山东省作协专业作家。
海边的雪越积越厚。一个个渔铺子为了冬天暖和,都是半截儿埋在沙土里的。如今它们的尖顶儿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了。赶海人剥下的蛤蜊皮堆成了小山,这小山也被雪蒙起来了。雪花儿还在从空中飘下来,飘下来。
海水很静。浪花一下下拍击着沙岸。海水的颜色渐渐变黑了,它迎接并融化了无数朵洁白的雪花。
有人从远处走过来。他背了一身的雪粉,摇摇晃晃地走着,那穿了大棉靴的脚一下下深深地扎到积雪里面,给海边留下了第一行脚印。海鸥“嘎咕、嘎咕”地叫着,样子有些焦躁。他仰脸望一眼海鸥,继续低头走着。老头子驼背很厉害了。他最后在一个大一些的铺子跟前停住,用脚踢了踢铺门,喊了一声什么,嘴里喷出了粗粗的一道白气。
渔铺子的小门紧紧地关着。他骂了起来,大声地喝着:
“金豹——你这头‘豹子’!”
一个老头子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是老刚么?”接着“哐”地响了一声,门开了。门外的人钻了进去。
像所有渔铺子一样,它只在地面露着一人来高的尖顶儿,里面却很宽绰。铺子是用高粱秸和海草搭成的。隔成两间,外间有一个睡觉的土台子,上面垫了厚厚的麦草和半截苇席。台子下、二道门里,全是一团团的渔网和绳子。地上铺了草荐;露出沙土的地方,满是蟹腿和鱼骨什么的。油毡味儿、腥臭和湿气,一块往鼻子里涌……这就是渔铺子,自古以来看海的“铺老”就住这样的铺子。它能给打鱼人另一种温馨。在海上斗浪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哪里?就是这卧到土中半截的渔铺子、这里面的气味!
那头“豹子”这时就在土台子上舒服地睡着。他的脚伸在被子外面,原来刚才他是用脚勾掉了顶门杠儿,并没有爬起来。
钻进门来的老刚两手攥住了他的脚,用力一拽。金豹只得起来穿衣服了。他光着身子,抖着沾了沙土的衣服说:“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夜里抬了一会儿舢板,这身上乏得不行!唉,快七十的人了……”
金豹仔细地抖着沙子,也不嫌冷。铺子里倒也不怎么冷,铺门的一侧生了一个小铁炉子。他的确老了,身上很瘦,多少根肋骨都看得出来。可是他的肌肉很有力气,手脚十分利落,他很快穿好了衣服。
老刚从铺边沙子里扒拉出半盒烟卷儿,凑近了火炉吸着说:“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还在下哩。”
“唔?”金豹也点了一支烟。穿上了鞋子,他问:“雪挺大么?”
“挺大——我估计这会儿半尺深了。”
金豹特意探出身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缩回来说:“好!嘿,好!……”
他们都是留下来看冬铺的“铺老”。沿岸的一些渔铺大多家当很少,一入严寒就卷了行李回家去了,惟有老刚和金豹要留下来看冬铺。整日孤独得很,他们天天在一块儿说话,已经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老刚这会儿在想,金豹夸这场雪好是什么意思。
金豹不做声,只是吸着烟。炉子里的火苗儿映着他脸上那一道道黑色的皱纹,皱纹像要跳动起来。
铺子里面黑乎乎的。老刚丢了烟蒂,很费力地摸到了烟盒儿。他咕哝着:“也怪:渔铺子上就没有一个开窗户的,白天也像黑夜。”
“铺子黑好睡觉。”金豹使劲吸一口烟,望望铺门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片,说:“好!嘿,好!”
“怎么就好呢?”老刚忍不住问了一句。
金豹拨着炉里的火说:“雪天咱焖一条大鱼,关了铺门喝它一天酒,不好吗?”
老刚笑了:“好。”
“喝醉才好。天冷,寒气都攻到心里去了。寒气这东西怪,像小虫一样,能顺着脚杆和手腕往心窝里爬……”金豹说着回身从沙子里挖出一瓶酒,放在老刚眼前说:“怎么样?这是来赶海的老伙计们送我的。你哩,那个戴眼镜的儿子什么也不给你……”
老刚的儿子就在附近的一个煤矿做助理工程师,差不多忘了还有个父亲。老刚从来羞于让别人提这个儿子,这会儿就大声咳嗽起来。
金豹又将酒瓶插到了一边的沙子里去了。
外边几乎没有了声音。两个人都在吸自己的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像今天一大早就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这完全是因为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
又吸了一会儿烟,他们弓了腰钻出铺子。两个“铺老”都叼着烟卷儿,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
哈嘿!这可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崭新崭新,飘到海边上来了。往日朝前看去,看到的全是衰败的杂草,坑坑洼洼的沙滩——如今都是一片白了,干净漂亮得很。雪花笑着落到他们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怪舒服。
站了一会儿,老刚要回他的铺子了。金豹让他过一个时辰再来,那会儿他就把大鱼逮上来了。
雪花笑着落到金豹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他穿着高筒儿胶靴,将旋网搭在乌黑的手腕上,沿着浪印儿往前走。他觉得这面小旋网漂亮极了。他曾经用它逮过一条三尺长的胖鳃鱼呢,他至今记得那鱼发红的、恶狠狠的眼睛。
海水映着天空的颜色,阴沉沉的。没有什么鱼,这使金豹有些失望。他很想吃一条焖鱼,如今这条鱼就远远地躲起来不肯让他来焖。他生气地在水浪边缘上来回踏了一个时辰,最后只得回到铺子里,扔了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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