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那一年

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会一点点的增长。但，有些东西却一直停留在原地，不曾改变。
　　我，站在十岁的流年里，从没有走出来。
　　尽管，我的年龄已是双倍。　
　　一、
　　我不喜欢江南小城这种烟雾迷濛细雨斜丝式的湿润，因我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女子。
　　行走在这座城市中已近两年，依旧不习惯这里的天气。我身体的某一部位似乎早已遍布青苔，甚至在这雾雨的滋润下，逐渐地发霉，腐烂。而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夏落落，一个普通的大二学生。帆布鞋，牛仔裤，肥肥大大的T恤，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每天背着一个大帆布包，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教室、宿舍和图书馆之间流连。其中，在图书馆待得时间最长。只要我一空闲，便会缩在图书馆的一个小角落消磨时光。不一定是看书，睡觉也可。这里很安静，有着让我内心安宁的力量。
　　桌面震动着，惊醒了趴在书上瞌睡的我。透过迷蒙的双眼，望见手机在桌子上强烈震动着。来电名赫然是“十岁的记忆”，心跳暂停了几秒，我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
　　“落落，是我，我想见见你。我现在你的宿舍楼下，我……等你”
　　熟悉的声音，却陌生地似是很遥远。十年，是我没听见过她声音的时间。然，血脉的相连，依旧能让我洞悉她此刻的忐忑与不安。我苦笑，我不会恨她，亦不会责怪她，无论她做了什么，永远都是。只因，她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远远地，望见那抹在宿舍楼下徘徊的身影，纤瘦而修长。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皱纹都没生出几丝。眉宇间愈发的成熟与沉静，她，更美了。
　　“你不该来这里的。”
　　面对着这个眉眼和我五分相似的女子，我笑得开心。眼眸里的幽深，荡漾着微微的波澜。心下了然，在她面前，我终是做不到心平气和，风轻云淡。
　　“落落，你还在恨着我？不肯原谅我？”
　　眉头紧皱，杨欣脸上划过一丝苦涩。手指微动，仿若想触摸我，举起又放下。拢拢耳际的发丝，她轻叹。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抛下你……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你说什么呢？我怎会恨你呢？你不是说过，你爱自己胜过任何人。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所以，你不可能为了谁，委屈自己，牺牲自己的生活和人生嘛。”
　　我笑得更是开心，连眼角眉梢都在笑。她的脸色因我的话白了颜色，抿着的唇，嗫喏几下，没有说话。
　　她，依旧是她，从没有改变，即使过了十年的时光。我想，如果回到当年，她的选择还是不会变。
　　“你不用内疚，也不用自责。追求你要的人生，是你的自由，更是你的权利。”我话锋一转，敛去脸上的笑意。“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在抛弃了我和爸爸十年之后？为什么，妈妈？”
　　“落落……”
　　灼热而焦急的目光，杨欣紧紧盯着我，急急解释。
　　“我找过你，你是我的女儿啊，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是，没想到你们搬了家，那么快的时间……”见我不语，她放弃了解释，落寞而迟疑地问：“你爸爸……现在还好吗？”
　　低着头的我，隐在阳光的阴影里，她看不清我的神色变幻。
　　“很好，我们都很好……”
　　抬起头，看着她那一双和我神似的眼睛，因着岁月的关系，沉淀着比我多几分的东西。勾着嘴角，我轻轻笑着。莫名的笑，不含悲苦，也没有别的情绪。
　　“你走吧，以后都不要见我。不要破坏你在我心中那个自立独立的坚强女性形象，贤妻良母不是你的脾性。按着你选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不要回头。我……也有我的人生。”
　　转身，慢慢走开。我的书还在图书馆呢，我笑嘲。眼里的泪水却在我笑容绽放的那刻，悄悄滑落。我知道，她不会难过多久。当初做下选择时，她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我懂得她，因为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血。
　　我真的不恨她，一点也不。可是，为什么，我依旧走不出，那个十岁时夜晚？
　　每夜每夜，我都蜷缩在那一晚，咀嚼孤单与寂寞。
　　二、
　　“妈妈……”
　　从杨欣带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走进家门，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爸爸就出去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而我，只是比爸爸还安静地，待在一边看着她，偶尔将她遗忘的东西递给她。没有一般同龄孩子的哭哭闹闹，乖巧无比。
　　等到她收拾好一切，背着包，走到门边，我伸手拉住她的衣角，语含祈求唤着她。轻轻拿下我的小手，她摸摸我的头。
　　“落落，乖，以后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妈妈不在身边，要照顾好自己。”
　　我死死盯着她，然后，转身看着她身边的陌生人，似是要记刻到心上一般用力地看着。终于，他们的背影消逝在我绝望的目光中。
　　屋子再也没了她的痕迹，她走得如此彻底，没有忘记带走任何东西，除了我。狠狠擦去眼里不断溢出的泪，我轻轻告诉自己，我不恨她，她只是追求自己的幸福罢了。
　　从此以后，夏落落只是夏落落，和杨欣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幕，总是在我安静下来的时候，反复的在我脑海里上演，甚至是梦中，也挥之不去。微叹口气，我自嘲，也许是当时自己表现得太反常，所以印象才会太深刻吧？杨欣从来就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身为他的女儿又怎会一般？可是，她忘了，十岁的我，终究只是一个孩子。而孩子最不希望的就是离开妈妈。
　　我将她忘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递给她，是渴求她发现，我也是她忘记带走的那个。最后呢，她拿走所有忘记的东西之后，还是没有想起牵我的手。
　　“你是在找这个吗？给。”
　　正在桌上书堆里左翻右捡，眼前无端出现了一瓶百事可乐。顺着握着可乐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上，我看见了一张轮廓清朗的脸庞。是他，黎锦。我浅浅勾起唇角，后背靠着椅子，扬起头看他。
　　“女生出门都带着各种各样大小不同、款式不一的包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挑眉，耸耸肩，用自以为很感兴趣的语气，很合作地问：“为什么？”
　　扯过我扔一边的大帆布包，伸手进去一阵乱摸，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得意地冲黎锦晃晃，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
　　“为了装东西。”
　　“哈哈……”
　　黎锦望着我的一系列动作，愣了几秒钟，似乎感到很有趣般，大笑出声。
　　“这里是图书馆！”
　　恶狠狠地瞪着他，压低嗓音对他吼着。对周围骤然聚集的目光，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夏落落，你真可爱。”
　　“谢谢，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不好奇我是怎样知道你的名字的？”
　　黎锦拉过我对面的椅子，坐下。肩不断耸动着，他仍旧在闷笑，连眉梢都染着掩不住的笑意。
　　“不好奇，因为我知道。”
　　似是不感兴趣一般，我慢条斯理地喝着手中的可乐。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等待答案的黎锦。
　　我想，在黎锦第一次出现在我旁边，我就开始注意他了。他总是在我不远的地方，偷看着我翻书，，玩手机，喝可乐。即使我趴在书上睡着了，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温度的灼热。
　　“我还知道，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翻开了我的书。”
　　我的每一本书，扉页上都写着我的名字、专业和手机号码。
　　我慢吞吞说着我知道的一切，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自然。仿若被我的话吓到了，黎锦敛去一脸的笑容，用很幽深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似乎要将我沉溺其中一般。
　　“夏落落，我叫黎锦，黎明的黎，锦瑟的锦。”
　　“我知道啊，”理所当然地说道，咽下口中的可乐，怕他不明白地解释道，“因为我认识你爸爸。”
　　“呵呵……夏落落，你知道这样的你很可爱吗？”
　　无奈地对他翻了个很不雅的白眼，不想再与他纠缠，将自己的东西统统塞进我的大帆布包，走出了图书馆。
　　“喂，可乐！我特意买的。”
　　眼睛示意着，他松开了拉着我臂弯的手，却仍笑眯眯地，执拗地将可乐递给我。看着他五官分明的俊朗面容，我突然间感觉很不爽。于是，我露出一个极其无辜，极其甜美的笑。
　　“我不喝百事，改喝可口了，你不知道吗？”
　　三、
　　ATM机上，荧光闪闪地显示着一长串的数字。我抽出银行卡，不带一丝情绪地勾起唇角。
　　每个月初，我的银行卡上都会无缘无故地多出一笔钱，数目足够我任意挥霍。十年来，一直如此，从未间断。我从不特意去想那个汇款的人是谁，但我知道绝不是杨欣。
　　自我有记忆开始，杨欣就给我灌输一种独立自主的思想。她说，没有谁会一辈子在我的身边，不要求回报的为我牺牲一切。所以，当我摔倒时，她只会冷冷地在一边看着，从不伸出她的纤纤素手。似乎，她一直都在为我独自生活做着准备。
　　也许，我该感谢她吧。抱着爸爸冰凉身体时，我想的不是一个人生活的悲苦，而是爸爸太过寂寞和孤单。所以，我把自己留在十岁的那一夜，静静站在爸爸的旁边，望着他喝酒买醉，浇灌心头的哀伤。
　　我生活的很好，偶尔会回想杨欣离开我和爸爸的原因，直到头痛才罢休。然，黎锦，这个男生，竟然试图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内心。这使我很恐慌，我装作的冷漠和毫不在意，却使我更加地心乱。
　　我说话的直白和清冷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惹别人不悦，黎锦却夸我这样很可爱。我不明白，这个男生，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我很清楚，我和他没有未来。我一次次逃避着，拒绝着。而他，却从不知道放弃是什么东西。
　　“嗨，夏落落！又遇见你了，好有缘分哟。”
　　这里是校园的一角，很僻静，平时基本没什么人过来，是我才发现的地方。我刚坐下，熟悉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响起。心，跳了跳。我转身，面无表情地对上黎锦的热情招呼。
　　“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你就不能表现得很惊喜一下？装的也可以。”
　　丝毫不介意我的冷淡，他在我旁边的草坪上坐下。用着无辜的眼神瞅着我，似是在无声控诉我的不该。
　　突然间，我很慌乱。这种情绪，我很熟悉，每一次和黎锦在一起时，都会这样。敛下眼神，我背着包，准备离开。
　　“放开。”
　　手臂被黎锦扯住，我怒叫着。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幽暗的眼神似是要吞没我的一切。猝不及然地，他抱住了我，紧紧地拥住。
　　“夏落落，你为什么要逃避我？”
　　幽幽的声音，温热的气息。我挣扎着，迫不及待地想逃离。
　　“我没有逃避你！”
　　“你对我，并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是不是？”
　　他抬起我的头，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双手依旧没有放开对我的钳制，生怕一放开，我便会消失一样，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臂越来越痛，甚至，痛到了心上。
　　我垂着睫毛，不敢对上他那双饱含着思念和依恋的眼睛。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我看了，我的冷漠便会瞬间融化，并不顾一切地沉溺其中。这种结局，并不是我想要的。
　　“黎锦，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我昂起头，敛去眼中所有的情绪，漠然地盯着他。幽暗的眼神，急切，爱恋，万千情思，拨动着我隐藏在一切之后的心弦，让我心悸。
　　“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
　　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放松，我立刻脱离他的怀抱。余光扫见，他黑眸里的失望和……哀伤。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后悔便弥漫了我的四肢百骸。我闭上眼睛，不去管心的支离破碎。
　　“是的，我讨厌你。看见你，我就不舒服。以后，请你不要在出现在我的面前！”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就让我在一切都只是萌芽阶段时，亲手掐断所有情丝，将对彼此的伤害降至最低。
　　我含着泪，仰着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我认识黎锦的爸爸，不是我在开玩笑。那张过分相似的脸，在杨欣离开后，便被我死死记在脑海里。
　　是的，和杨欣一起的那个陌生人便是黎锦的爸爸——黎程。他们是初恋，一番离合之后，两人各自嫁娶。却在多年之后，爱火重燃。杨欣从来都是一个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借着爸爸外遇的时机，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家。
　　我不恨杨欣，却也解不开心中的那个节。在那个注定多事的夜晚，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也丢失了自己。在卡车从爸爸身上呼啸而过的一瞬，我看见了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身体，飘飘荡荡守候在爸爸身边。
　　我在十岁的那一年，兜兜转转，走了十年。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风景不断变换着，而我，仍停留在原地。
　　江南小城的烟雨，氤氲着我的过往。我被困在这里两年，我不想再被困一辈子，像十岁那年一样。趁着我还能走出，便离开吧。
　　望着黎锦的落寞神情，我想，我还是伤害了他。这，是我最不想看见的。对不起，黎锦，我无法与你相爱，更无法与你相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样做的理由。也许，那可以让你不那么难过。
　　四、
　　眼前的男人，中年人的痕迹早已染上鬓角。唯有那双眼睛，幽深不可见底。见多识广的派头，此时，却局促地不知将手放在哪里。
　　“也许，我该叫你一声黎叔叔？”
　　自顾自地拉过椅子，坐下。我勾起唇角，扬起惯性的笑。理不清心头的情绪，便索性不去管。
　　“落落，我……”
　　可能是没想到，十年后，我会突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黎程喃喃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了，若没有杨欣，我和他，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呵呵……我是来谢谢您的。十年来，花着您不辞辛苦赚的钱，却从没有当面道谢，真是惭愧啊。”
　　我望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狰狞的刺，根根耸立，向着天空的方向。似乎，我就是那仙人掌，保护自己的刺，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
　　“落落，你……”
　　黎程的脸色发白，眼神闪躲着，说不出一句话。我没心没肺地轻笑着，不是他狼狈样子好笑，而是除了笑，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或许，你认为那是应该的？”我眨着睫毛，单纯地笑。“你愧疚了，所以你想偿还？”
　　“是不是，每夜每夜，你都被愧疚折磨地无法入睡？”
　　“你梦见爸爸了吗？他浑身血淋淋地，在向你诉说着什么？”
　　我一步一步逼近，语气越发凌厉，黎程一步一步后退，额际的冷汗，顺着花白的鬓角，沿着眼角的褶皱滴落下来。
　　爸爸爱杨欣如命，恨不得将一颗心捧在她面前，检验他的诚心诚意。这样的一个人，怎可能背着妻子，去搞外遇？一切都是黎程的特意安排。爸爸当年的不解释，不是杨欣以为的误会。他爱杨欣，希望她幸福。所以，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成全她的幸福。
　　这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让我恨不起来，却也无法原谅。可是，望着那双和黎锦一样的眼睛，我有些不忍。
　　从包里拿出银行卡，放在桌面上，“你亏欠的是爸爸，不是我。”
　　“落落，我……我只是想好好照顾你。”
　　深深叹气，黎程颓然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眼神一片灰烬。
　　“我是你的继父，我有这个责任。”
　　“可是你不是我爸爸，你代替不了。”
　　我终于笑不出来。一直假笑的脸庞，僵硬地似是从没开颜过。
　　“好好照顾杨欣吧，那是爸爸用生命去爱的人。”
　　我的身体里流着杨欣一半的鲜血，我和她一样自私，一样不管所有，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同样的，我的身体里也流着爸爸一半的鲜血，我承袭了他的成全。所以，我来到这个江南小城，只为了代替爸爸，守候杨欣的幸福。所以，我原谅了黎程，只为了杨欣可以幸福。
　　开门。黎锦靠在墙壁上，眼神莫名。心，顿时一片冰凉。
　　我避开了杨欣，却忘记了黎锦。　
　　我回到了我最初的地方，守着我的记忆。
　　黎锦离开了那个江南小城，在我离开之后。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对我说，我笑得很假，一点也不可爱。他在我的眼里看不见笑意，心里也看不见。
　　他对我说，他希望我开心，却不知道我如何才会开心。
　　他说，他尊重我的决定，也要成全我的决定。
　　他说，他留在了我二十岁的年龄里，再也走不出，也不想走出。
　　我笑了，眼里依旧没有笑意，却溢出了泪，一滴，一滴，像是心碎的晶莹，在地上支离。
　　爸爸的墓地旁，早已荒草弥漫。我一根根拔着，我想，我能够拔去这里的荒草，却不能拔去我心上的荒草。
　　我永远都忘不掉，爸爸飞身撞上那辆夺去他生命的卡车时，眼里的义无反顾和甘之如饴。那个晚上，真正抛弃我的，不是妈妈，而是爸爸。为了他的爱情，他不管也不要我这个女儿。
　　我走不出那个晚上，走不出我的十岁，是因为妈妈离开了我，爸爸抛弃了我，而我，也丢弃了我。从此以后，徘徊婉转，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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