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雪的经典散文欣赏3】
雪
作者:鲁迅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关于雪的经典散文欣赏4】
阳关雪
作者:余秋雨
中国古代,一位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2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