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摘抄赏析

发布时间:2017-08-05  编辑:沈舒文 手机版

  9

  我每天都盼望着有稀奇事发生。我盼有人死,盼望着谁家吵架吵声顶得房盖直颤悠,盼望着谁家的屋子会在一夜间突然塌了,或者来一群大虫子,把所有人的脸都蛀出大麻坑,然后让人像糟蘑菇一样地烂掉。

  可这生活还是平平静静的。该生长的绿叶一丝不苟地生长着,该开放的野花在甸子上规规矩矩地开放着,该割刈的野草也依旧割刈着。还有什么呢?夜生瘦了,因为他结束了喝羊奶的幸福生活。他经常的大便干燥,小肚子胀得又圆又硬,一到夜晚就把嗓子扯得像风筝线一样的长,哭得人昏天昏地的。

  我自然是无人看管的野孩子了。有一天,我把妈妈的镜子拿到我的屋子里,挂上窗帘,插上门,一个人对着自己打量起来。

  我先看我的脑袋。我的额头像半个玉米面窝头吊在刘海下,在这窝头下缘的左右两侧,悬挂着两道弯弯细细的眉毛,它们像两条船静静地泊在那里。在小船的下面,有两个圆圆的小水泡子,泡子的水都是白的,白白的水上嵌着两颗黑黑的太阳,这两枚太阳曾经燃烧过很多的星星和树叶。从这两个水泡子中间的一块空白地带垂直向下,兀地出现一个缓慢隆起的小山,在小山的底部,又有两个圆润的出气孔,它们像隧道一样幽深地探进我的脑子。再向下,经过一小块扇形的、毛茸茸的草地,便是一个能启能合能说话能进食的口了。这口中,生长着两排牙齿。这些牙齿一律是从一片红润的土地上顶土而出的。它们相依相偎,极像是两堵坚实的围墙。就在眼睛下,鼻子和嘴巴的左右两侧,对称地铺展着两片光滑的叶子,初秋的微黄的叶子,那是我的不太生动的脸颊。我的头发不那么黑,更谈不上亮度,它们很潦草地稀稀地犹如杂草一样地倾伏着,像是花了很多农人汗水而却收获微薄的一撮青麦。正因如此,我那两只肥肥大大的耳朵才骄傲地被衬托得如两轮金黄的月亮,来照耀着我的瘦弱的脖颈和肋条清晰可辨的肢体。

  长得多么奇妙,我觉得一个人的长相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上面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我想笑,可以站在那个山头上;我想划船,就驶向那两个小水泡子。春天过去了,我可以用金线在牙齿上裹上一层,让那两堵坚实的白色围墙灿然地亮出一丝花来,重温春天的气息。哦,这就是我,我竟拥有这么丰富的东西。我吃惊地放下镜子,趴在炕上,痴痴地向往着,窗外是一派睛好的夏天,燕子斜斜地飞着。

  有好多天我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这时,妈妈也在酝酿着一项重大决策,因为家里的钱的确是不宽绰,而爸爸的肚子的吸酒量却日益增加。有一天晚饭后,爸爸刚要离开饭桌去炕上打呼噜,妈妈一把扯住他,说:

  “明天中午,我多做几样菜,你骑车子回家吃饭,吃了饭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爸爸显然是受宠若惊,他惊骇地打了 一个极响的喷嚏,把震出的鼻涕往手心上抹,反反复复地说着“淑芬、淑芬、到底是……”他激动得睡意全消,竟然弯下腿帮妈妈去拣桌子。妈妈狡黠地笑笑,那神情,好像是她刚刚发现了一窝野鸭

  ZI蛋,又不肯告诉别人野鸭ZI蛋所在的地方。我不理会他们。虽然我听见爸爸的腿在下蹲时那“咔”的一声响。我也毫不动心。爸爸的殷勤并没有换来好结果,他打破了一只碗,碗碎得像一朵乍开的花,非常好看。让我想到野花开时花蕊里应该有鸟鸣。

  “让你干你不干,不让你干你倒逞能耐!”妈妈固然是为一只碗而惋惜,更重要的是因为打碎了碗会不吉利而恼火。爸爸讨个没趣,慢吞吞地找笤帚,乖乖地打扫那些碎瓷和碎瓷上流溢的黄昏,一脸都是愧疚的神色,让我不忍心去看。

  第二天中午,妈妈果然做了几个菜,还破例买了瓶装的酒。这在我们家,只有过年过节和来了客人时才这样子。

  桌子放好了,妈妈给我夹了些菜,让我先吃,完后好背夜生出去玩。先吃是可以的,背夜生可不是我乐意干的事。我很快就把碗里的菜都吃进去了,吃到最后一口时,才痉挛地觉得菜做得是如此的香,可惜碗底已经空空的了。所以,我就毫不害羞地伸出舌头,去舔那碗底的油星。妈妈见了,不但没拧我的嘴,反倒叹了口气。于是,我又有了小半碗菜。我一点也不感激她,毫不客气地吃完后,用袄袖子一抹嘴,撒腿就走。

  “小凤,你今天下午背着夜生出去玩,好不好?”

  “我腿疼。”

  “妈妈给你三毛钱的钢鏰,你去供销社买糖块吃。”

  “我牙疼。”

  “就一下午,一会爸爸和妈妈要出去办事,回来时给你买花裙子穿。”

  提到花裙子,我的鼻子就酸了。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件美丽的花裙子啊,一跑起来,裙子里面鼓着风,像伞一样,小腿凉咝咝的,多美啊。想到这,我哽噎地答应了妈妈。

  于是夜生又到了我的背上。太阳底下,我低着头走路,发现我的影子是那么的短。我想用脚去踩自己的影子,可无论如何也踩不到。就在我顾影自怜到路口时,突然看见了丑儿。丑儿不知要去哪里走不动了,她正猫着腰用手扶着路口的棒子垛,哼哼啊啊地叫着。我心里觉得很开心,丑儿也有不强硬的时候。你看,她不是开始吐了么!她那件好看的灰格子上衣不也让她给吐上了么?

  我不敢笑,因为我看见二毛过来了。二毛只穿条裤衩,他一边跑一边哭。靖婆婆在后面撵他,腋下夹着一根木棍,那样子像老板子在调驯一匹马。我心下更加高兴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中午,有这么多的热闹事可以看。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呢?瞧,靖伯伯过来了,他穿着一件大灰袍,不知是从哪个朝代的垃圾堆中拾来的破烂,手中还拄着一个拐杖。那个拐杖是一段杨树,上面有一个小枝子还闪耀着几片碧绿的叶子。靖婆婆一边追一边骂:孽障、混虫!靖伯伯呢,却唔唔噜噜的不知说些什么。他真像一只大灰瓢虫。丑儿被这事惊吓了,她不再吐了,腰也挺直了,反身去撵二毛。

  “二毛,快跑!往泡子里跑!”我提醒他,因为淘气的小孩子往往都愿意在甸子上的水泡子里打水仗。而那个地方,一般是为大人所不知的。不过,我忘了这傻子是不会水的,可是晚了,二毛偏偏很灵敏地听清了我的话,而且他一定是把水泡子和水井划为等号了。所以,他拼命地往井台上跑。大正午,没有人在井上担水,井台下的浅水洼 中,只有王标家的那条狼狗在打转转。二毛一跑过去,丑儿就大叫一声,靖婆婆干脆就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屁滚尿流。我也因为跟着小跑了一段路,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夜生在我的背上却得意洋洋地揪我的头发玩,把我弄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

  那只被丑儿打瘸了腿的狼狗,好像仍然怕着丑儿,一见了二毛就癫上去想要寻找保镖似的。二毛很生气地去打狗,因为他已经站在井台上了。而那条狗用前爪钩住他的裤衩不放。二毛就吸着嘴仰身往井里跳,那狗咬着他不放松,也跟着闪进井里。一阵卟嗵卟嗵的声响后,丑儿才抢上井台,右手扶着露台上的轱辘把,左手捂着心口窝,很揪心地望着井底,终于呜咽起来。

  我不知丑儿还会哭。因为妈妈说她是一个命硬的女人,傻夜生好像也有了什么灵性,他在我的背上哇哇地哭了。靖婆婆已经软着腿半哭半叫地过来了,她有气无力地摇摆着手说“我的儿啊,我那好儿啊”,而靖伯伯呢,呆呆板板地还没忘了拄拐杖,他的腿哆哆嗦嗦,两颊的肉活了似的,不安地动着。

  “小凤,你——”丑儿忽然转过身来,恨恨地瞪着我,踉跄着朝我走来,好像二毛跳井是我推的似的。

  “快捞——我的儿啊……”靖婆婆一屁股坐在井台下的水洼里,头上缠绕着十几个苍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走到井台上,朝下望去。井壁的木板缝之间长着一些绿苔,往下,深深地地方有一圈长年不化的冰。再向下,是井水了。水上面没有任何漂浮的东西。二毛和狼狗死了吗?我打了个冷战,想起了我家那只死去的老山羊。

  也许,二毛和狼狗到地底下玩了。因为我曾经幻想过井底下有一个通道,沿着通道可以走到一个很大的场子。那场子里说不定有马可以骑,有烧饼可以吃,有皮球可以拍呢。

  10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正在家中开怀痛饮,大吃大喝着。这天是他们结婚九周年的纪念日,亏妈妈还有心记着这日子,他们吃过饭,桌子都没收拾,爸爸就推起自行车要带妈妈出去。

  那是个很热的正午,他们都喝了酒,自然有些晕。爸爸推着那辆没铃没锁没车闸的破烂车子,居然还哼起了一首歌儿。妈妈在锁大门的时候,那劲头也格外的足,仿佛要把生孩子的力气都挤进锁里,使它永不再开。他们做这些的时候,我愣呵呵地站在门口观望。

  “小凤,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吗?”妈妈锁完门,返身时发现了我。说真的,我并没有感觉出自己在哭,只是嘴角有些微咸罢了。

  我摇摇头,抽了一下鼻涕。

  “你是不是撞着什么了?”爸爸的眼珠子像下暴雨溅起的混浊的水泡。他问我是否见着鬼了。

  我没回答,低下头望自己那双顶破了的洞的鞋子。鞋面上蒸腾着雾似的阳光。

  “好了,爸爸带妈妈去要那三个月的工资钱。”说到这,他打了一个响嗝,一团很热的酒气扑在我的脸上。

  “三个月,二百来块,呃。”爸爸很满足很自得地诉说着,仿佛这二百来块顷刻就变成了几坛子酒似的。他说的时候,还把手伸在我的脸上,很随意地摸挲着,仿佛是在抚摸一条狗或一只猫。而他的胳肢窝,又溢出了那股类似东西发霉的酸臭味,让我怀疑那里被苍蝇蚊子之类的东西盯破了,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他们原来是想借着股酒劲,撕破脸皮去要钱的。瞧瞧他们的能耐才有多大。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几日前妈妈唠叨不休地讲谁谁谁吃酒吃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平常不敢做的事都做了,而且事情的结果也都如愿。

  “二毛死了,还有狼狗。”我对他们说。

  他们支着耳朵,不知是听懂了不相信,还是根本就没听清楚。

  “二毛跳井了!”我重复了一遍,把目光伸向远方的松树林。这时,巷子的尽头跳来了靖婆婆喊破嗓子的哭声。许多人从自家的大门奔出来,纷纷朝哭声跑去。爸爸扔下了自行车,一脸木然。妈妈用手捧住脸,停了几秒钟,抽抽搭搭地说:

  “一个傻子死也就死了。”

  傻子原来是该死的,我想妈妈为什么不把夜生也扔进井里呢?

  他们撇下我,也和着哭声去了。

  靖伯伯的棺材上的那一堆木杆子正由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一根根地往下挪。那棺材上的油漆本已黯然了,但经阳光一晃,却新鲜如初,犹如无数片百合花瓣叠映在那儿。二毛还没有被捞出来,上山打草子的人却已经扛着镐和锹走了。

  大人们说要当天就把他埋了。有人不主张给他用靖伯伯的棺材,木板要毛边的,不能刨,不能刷色。人们去请问靖婆婆,她一会点头同意,一会又摇头反对。靖伯伯呢,他的灰袍子的前襟被尿水濡湿了一片,他只会抽了筋似的用手点着棺材,断断续续地念着:

  “这是、给、给我预、备的,给我、预、备的。”

  结果,壮年汉子又把捣动下来的木杆子重新压在了棺材上。我见他的络腮胡子里仿佛爬进了什么东西,狠狠地抽了几抽。想必他是在为二毛死后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捞不着而难过吧。几个人依照吩咐,转身又去靖伯伯家的房山头的一堆烂木头里面去翻腾薄板去了。那个曾在我家吃羊肉时哭他死去的孩子的木匠,一边用皮尺量着板,划着线,一边簌簌地掉眼泪。

  我感到头昏脑胀。

  靖婆婆断断续续地跟妈妈诉说二毛死的经过。她说靖伯伯吃了午饭后,忽然咳嗽不已。她就到仓房里找陈年的达子香叶为他冲水喝。刚走到仓房门口,就看见二毛用一个除草的小铲子在铣门槛。她问他干什么,他说这是在挖老鼠。他说他看见一只灰老鼠从米缸里面溜出来,钻到门槛下去了。靖婆婆并不在意,就取了些达子香叶回屋,随他去了。等到她给靖伯伯冲好了水,递给他时,靖伯伯突然劈头说了一句“二毛在作死呢。”她心下一凉,猛然间想起了那门槛下曾埋着二毛的胞衣。迷信讲,小子的胞衣虽然能大补,但不得把它吃掉,要埋在自家的门槛下方好。靖婆婆就丢了鸡似的抢出屋子。

  晚了,二毛没剜出小老鼠,却已经把那胞衣捧在手里去吃了。这是二毛的习惯,无论见着什么东西,都先用嘴尝尝,靖婆婆就大骂他,他扔下胞衣叫着跑。他们出了院子,靖伯伯也拄着那根拐杖出来了。

  以下就是我所见着的一幕。

  “你家的小凤,叫他往水泡子里跑,他就奔井去了。”末了,她哭哭啼啼地把罪过摊派到我身上。我见妈妈的脸色犹如冬日的阳光一样地青白了,嘴唇也紫丢丢的了。她低声地勉强地宽慰了靖婆婆几句,就径直朝我走来,冷笑着对我说:

  “小凤,你过来。”

  我从没见过妈妈这副样子。她打我时,从来没有克制过,想揍就揍。而这次,她却先不发火,这让我害怕得要冲太阳呼救了。我绝望地看着帮忙的人,希望有谁能把妈妈支走,我好快些地逃到山上去。可每个人都忠实地忙着,没有人顾念到我。

  “我要等爸爸。”我真想跪在她面前。

  她咬着嘴唇,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出了靖伯伯家的院子。往家走的路是下坡路,她的步子迈得又大,我趔趔趄趄的几次都要被她拽倒。她的手心出了许多的汗,湿乎乎的。路上漆着漂亮的阳光,踩上去有热烘烘的感觉。

  到了家门口,她又使出了生孩子的力气“咔吧”一声开了那把黑沉沉的大锁,然后扯我进屋。把屋门用铁钩子划了。她没揍我,我便已经一身冷汗了。她站在我背后,解着背带,先把夜生抱下来,好像扔一堆垃圾似的把他扔进摇车里。然后,她就开始咬牙切齿的扒我的衣服。

  我的布衫由于穿了好几年,已经又小又瘦,并且已经洗薄了,所以被扯了几条口子。她气呼呼地又掀掉我的背心,把那背心当成烂菜叶一样地撇掉,最后,她又来扒我的裤衩。我交叉着两腿不肯让她扒。

  “妈妈,让我穿着裤衩……”我嘤嘤地哭了。

  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点怜悯我的意思都没有。在我“啊呀”的惊叫声中,她使出给死猪刮毛的力气扒下了我的裤衩。

  我的眼前好像着了火,我疯了似的扑上前,去抓挠她的脸。那种卖力劲,就像我和好几个小孩子在草甸上同时发现了一枝好看的野花,争先着抢去采折一样。

  但我很快就被她骑在了身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躺在炕上,醒来时天已昏黄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玻璃窗上挂着夕阳的几片淡淡的笑涡。我抬起胳膊,看那上面红红紫紫的,好像猪身上长着的癞,让我心里隐隐的作呕。我浑身疼得动也难动。

  妈妈打够了我,去哪儿了呢?一定是去靖婆婆家哭丧去了。二毛被埋掉了么?

  我想起了春天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捧达子香花,边走边吃的样子。他那粉粉的嘴唇像一朵对瓣开的芍药花一样,又鲜亮地闪在我的眼前了。我真想再看他一眼。

  我支撑着坐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巷口去了。

  二毛的棺材已经被抬到牛车上了。靖婆婆和靖伯伯一律站在门口,不许送子。靖婆婆哭得抢天呼地,仿佛通身都滚着泪珠。靖伯伯的腿一抖一抖地晃荡,咧着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模样。在这里,我又见着大毛了。

  同前几次不同的是,大毛脸上的疙瘩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地消失了。可他的脸上却多了另外的疙瘩,那是疙疙瘩瘩的泪水。我不明白二毛死了还会哭。丑儿仍然穿着那件灰格子上衣,不过上衣的最上两个钮扣已经掉了,衣服的领子向两边大大地开着,露出她那白皙的脖颈,同她的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正把一包袱皮的饼干往大毛手里送,嘱咐他带给送葬的人吃。

  妈妈搀着靖婆婆的胳膊,生怕她倒下去。不过,照我看来,靖婆婆的那种哭实在有点虚张声势。妈妈的脸上有几道血印,我晓得那是我为她耕种的。

  爸爸往牛车上放铁锹,他见着我时,猛地愣怔了一下,尔后迅速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别过脸,眼帘垂下了。

  爸爸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搓着我的脸颊:

  “是你妈妈打的?”

  “嗯。”

  “你又淘气了么?”

  “妈妈说是我把二毛弄死的。”我委屈极了,眼泪忽地冒了出来,“我就是告诉他往水泡子里跑,我没让他跳井。”

  “唉。”爸爸抽回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牛车慢慢地远了。哭声渐渐地小了。树叶在风中痉挛地抽搐着,一只银白的蝴蝶在靖伯伯家的菜园上空翻飞,旋转。

  山上又多了一座坟。是无碑的新坟。

  11

  天早就亮了,我也早就醒了。听得见外屋地的柴禾在灶门里“劈噼”作响。爸爸在院子里正竭尽全力地清理嗓子,最近他的痰格外地多起来。妈妈总骂他是在“打扫茅楼”。

  二毛埋葬了,那条狼狗也被烩成一锅狗肉汤,香香村人们的口了。只是井水,没有人再肯用它做饭,摇上来的水除了浇地、洗衣服外,就派不上别的用场了。人们吃水都挤到村西头的那口井去。

  妈妈一连黑了好几天的眼圈,才用一点可怜巴巴的柔和的眼神对待我。

  好几天这样的早晨,我醒了也不愿意从被窝里出来。我把窗帘拉开,躺在炕上,看天光徐徐地亮堂起来,听小学校上早自习的钟声从远方雄赳赳地过来。

  一只小燕子忽然停在圆了的稠李子树枝上,很动情地叫起来,虽然风有些凉,但我还是打开窗户,冲它笑着。它一定是发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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