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作品有着流畅的基调、淳朴的乡村民情,在悲剧中不同程度地带有喜剧色彩。下面是小编收集的,欢迎大家阅读参考!
【没有夏天了】
1
窗外的残雪全飞了。
窗棂上的纸被撕下来了。打开窗户,院子中就有很新鲜的空气灌进屋子。当然,解了冻的猪粪也会放出一些臭气,弥漫在空气中。漫山漫坡都开着达子香花,红一片,紫一片的,像渔船上猎猎鼓动的红帆。那些鸡啊狗啊的在园田的湿地上,很快活地刨食、撒欢。冷了一冬的太阳终于变暖了。
爸爸拐着腿,从园子中走出来,他的左手抓着一把羊角葱,右手握着一把铁锹,那铁锹刚刚挖过葱,上面沾了很多湿泥。他进了院子,把锹拄到柈子垛下面,就坐在窗根下剥葱皮。我从窗台上“嗨”地一声蹦出去,栽倒在他脚旁。我撞着他了,他笑着骂了一声“兔崽子”,又接着剥葱了。阳光像一群热带游鱼,在他的脸上,额上快活地爬来爬去,他不时地用手背擦一下脸。
“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这么小的葱,就挖出来了!”妈妈从外屋地出来倒脏水,很气愤地骂他。她的袖管一直卷到腋下,头发披散着,胳膊上沾着烂酸菜叶。她在清理酸菜缸。
“就这么几棵,拌拌豆腐。”爸爸的方脸因为笑而变圆了。
“操他个血祖奶奶的,跟了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妈妈又进屋收拾酸菜缸去了,听得见她用勺把磕得缸沿“当当”直响,“小凤,你别瞅你那死爹 ,帮我抱两块柴禾点火!”妈妈在喊我了。我知道战火又转移到我身上了。
爸爸剥好了葱,把它们摆在窗台上,一步一拐地去取柈子了。他只拿下来两块,放到我怀里,示意我给妈妈拿去。我捣着小步,平举着那两块松木柈,进了外屋地。妈妈刚好把头从缸里拔出来,喘着粗气,红涨着脸,突然用二拇指狠狠地点着我的脑门说:
“啊,你七岁了,你只知道张嘴塞饭。这点柈子够点火的吗?”
“你不是说让拿两块柈子么?”爸爸很认真地过来辩白。
“两块?哼哼,加上你的两条瘸腿也不够烧呢。”妈妈一叉腰,气得嘴唇青紫。
“你怎么污辱我的人格?”爸爸很忌讳别人说他腿不利索。
“人格?你连酒精都兑着喝了,你还哪有人格!”妈妈终于“嗷唠”一声地哭了。我吓慌了。我没想到为两块柈子就会使妈妈生这么大的气,我还不知道春天的礼拜天会是吵架的日子。但我知道别人家的孩子若听了妈妈的哭声,一定会跑来瞧热闹的。所以,我飞快地关上窗子和门。
爸爸败了兴致,又抱来好多柈子,“哗啦”一声扔在灶前,蹲下去点火。在他下蹲的时候,我听见他的膝盖“咔”地一响,我担心他会站不起来了。可等他点燃了火,又很艰难地用手抚着膝盖站起来了。他站起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膝关节又是“咔”地一响,然后迈着步子又去取那几棵嫩嫩的羊角葱了。我心下想,他的膝关节里没准有一个挂钩,蹲下时就打开,站起时就合上。我试着蹲了几下,但我的腿没有一点响声。
“你要拉尿就到茅楼!”妈妈见我那一副捣蛋样子,不再哭了。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她仍然要干活。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她往锅里添上水,把发好了的苞米面放上碱,掺了一些白面,就忙不迭地剁酸菜去了。她要往玉米饼子里夹上点菜馅。
爸爸已经在窗根下坐着,举着个二钱的酒盅喝起来了。他的脚下摆着一盘拌好的豆腐,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一边吃着这一清二白。几只鸡为这香味诱惑着,蹑着脚观望着。爸爸夹了一筷头的豆腐,扔过去让它们抢食。他一喝起酒来,神色就开朗了,额上泛着水萝卜一样新鲜的光泽,眼睛里洒满了温馨的阳光。我很愿意看他喝酒时的模样。
2
天气是一天暖似一天了。正午时,妈妈就用背带把夜生捆在我的背上,让我站在院子中和他晒太阳。夜生虽然只有八个月,吃得也不甚好,但他的小身子于我来讲还是很沉的。我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背着他,觉得自己细瘦的腿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妈妈不让我背他远走,只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的景致不但我看厌了,连夜也生也看厌了。他开始哭闹,在我的背上挣来挣去,我累得直淌汗珠,就背他出院子 。开始时,妈妈拦着不许,说怕我撞了马和牛,会被踩死,还说怕夜生着凉拉肚子。后来,她也就不管了。
出了院子就有很开阔的东西值得看了。大门前就有一条小巷,巷子两侧垛着柈子,堆着柴禾和小碎柈子。巷口是垃圾堆,里面有破鞋烂袜、臭铜废铁、酸饭坏菜之类的脏东西。一股很难闻的气味从那里跑出来。几只乌鸦不知在上面发现了什么,安闲自得地吃着东西。我讨厌乌鸦,因为妈妈说“乌鸦叫,没好事”。不过,和煦的阳光照着它们,使它们黑黑的羽毛像打了一层蜡,亮闪闪的。加上它们走来走去的神气劲,倒觉得它们很好看。我朝着巷口去了。它们望着我,“呱呱”地大叫着飞起,向巷子的另一侧去了。乌鸦再凶恶,原来也怕人。虽然我是个小小的人,夜生也是个小小的人。 在巷口,横贯南北的是一条四米多宽的大道。所有的巷口都在道边。所以,最热闹的事往往在这里发生。这道上跑马车、走牛车、也辗手推车。婆婆伯伯、叔叔婶婶、没长大的孩伢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总有在这道上的。我先是望见靖婆婆家的二毛怀里抱着一捧达子香花,一边玩一边吃着花。达子香花有甜味,他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我倒心疼那些花来。那么娇那么嫩那么好看的花,让一个大傻子给吃了,多可惜呀。可接下来我又想,夜生长大了也会像二毛一样,心里就很不好受了。二毛看见我背着夜生,就揩了一把青鼻涕,蹭到我身边,把一枝花插在夜生的脖子里。我生气了,那花秆多硬呀,夜生要被扎哭的。我回过头,见夜生正看着二毛傻傻地笑,我便背过手把那枝花拔出来扔掉,狠狠地白了二毛一眼。要不是怕他犯病,我一定要弯腰拣几块石子抛在他身上。
二毛走了。我沿着大道向公路上走。我知道公路旁的荒草地上有耗子花,我想采几朵,用叶片给夜生吹歌子听。走到二毛家门口时,我见了大门口摆的那口棺材,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靖伯伯去年时要死了,棺材打好了半年多了。据说,今春的病情又有了好转,能上园子翻地了。不过,见着靖伯伯,我就觉得他浑身都是棺材味。我倒希望他早点死,省得这棺材像幽灵似的在这吓唬人。
忽然,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声,很凄切的哭,是靖婆婆的声儿。我停住了步子。一会儿,哭声就被喊声代替,一阵“乓乓”“乒乒”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像里面在摔什么东西。我心下想,他家打架了,又有热闹瞧了。是靖伯伯打靖婆婆呢,还是靖婆婆打靖伯伯?我说不清。他们的哭声吵声很厉害,所以他家的邻居已经出来了。我的心急得不得了,想进去看,又怕他们打失手时撞着夜生,这时,我便忍不住要恨背上的夜生了。如果没有他,我可以像小耗子一样灵巧地钻进去看个够。
正当我急切万分的时候,忽然看见靖伯伯像杀死狗一样地被大毛拖出来了。靖婆婆跟在后面哭。大毛回来了,怪不得要打架了呢。人家都说他们父子相克,碰在一起就要踢打没完。
大毛是县里工会的采购员,三十岁的样子,通身都长着毛。他的脸上还生着一些青紫的疙瘩,他时时从那里挤出一些白浆。
去年的夏天,他回家来把靖伯伯拖到院子,扒光了他的衣服,弄得靖伯伯鼻口蹿血。那时恰恰被爸爸看见了,他上去拉大毛,反倒被他一胳膊肘给杵到地上。后来,还是丑儿给拉开的。不知为什么,大毛见了丑儿就心虚的样子,好像他欠了她几百吊钱似的。从那后,靖伯伯落下了个“靖脱拉皮”的外号。今天,大毛又回来了,架怎么能不打呢。
围观者越来越多了。天上不知何时阴了几块云彩,恰恰地遮了太阳。孩子们远远地站在门外观望。几个男人到院子中七手八脚地把大毛拽到一边。靖婆婆气抽了,躺在地上直哆嗦。我心里恨透了大毛,所以就远远地骂一声:
“大毛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
“小凤,别乱吵,快背夜生回家,你妈在大门口喊你呢。”
丑儿把我扳到一边,就径直朝大毛走去。
丑儿其实长得不丑,她的眉眼很好看,就是嘴稍大点,脸有些黑。她三十二岁了,还没成家,因为她是个石女。她不但力气大,而且还跟她过世的爷爷学过一些武功。她若是打谁,一定会把人打得直叫娘。我很高兴丑儿来了。我想看丑儿是如何治大毛。
阴云散了,太阳又亮出了闪闪的秃脑袋 。夜生哭了,因为他该喝羊奶了。我看见丑儿挽起袖子,露出浑圆的胳膊,很有力地左右一扇,大毛的脸就紫红了。大毛捂着脸,一边后退一边说着什么。丑儿飞脚一踢,大毛又开始嗷嗷地叫着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太精彩了,我拍手叫好。这时,靖婆婆已经缓过气来,由人挽着进里屋了。靖伯伯掉了裤腰带,嘴里啃了湿泥,眼泪混混浊浊地往下淌。我怕妈妈着急,就颠颠的朝家奔。碰着二毛时,我很生气地冲他说:
“大毛要把你爹打死了,你还不回家!”
二毛显然是把花都吃了,所以他的嘴唇粉粉的。他听了我的话,忽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猫着腰往家里跑。
“哼,大傻瓜!”我刚骂完他,又想起了夜生,就有点后悔。妈妈常常说,笑话人,不如人,提起裤子撵不上人。这不是吗,我家也出了个傻子 。
妈妈早就煮好了羊奶,站在巷口等着急了。她的嘴里冒出一股葱味,浓浓的,很冲人。她见了我,拉拉下脸,先把夜生从我背上解下去,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
“草泥妈的,以后看你还看不看热闹,看不看热闹?”
我疼得“啊”地一声哭了。我一哭,夜生也跟着哭。我家的山羊这时也“咩咩咩”地叫着过来了。我真想挠妈妈一把,我恨她,可我个子太矮,我哭得越发凶了。我边哭边骂她:
“不让爸爸吃羊角葱,小抠,小抠!”
“我拧烂你的耳朵,撕烂你的嘴!”妈妈很轻蔑地把我一脚踢到地上,就抱着夜生回家了。
我不争气地瘫在地上,我的身子简直太弱了,我简直连个毛毛虫都不如!
山羊刚刚拉过粪蛋,妈妈就把我踢在粪上,我的屁股沾上了好多。妈妈她现在怎么这个样子,我成了她的出气口袋,她不顺心,我就遭殃了。我想,我得气气她。我揩干了眼泪,抓了一把羊粪蛋,塞到兜里,回到家后,到园子里把粪蛋扔进酱缸里。反正,酱豆还没捣碎,也没发好,羊粪蛋在里面沉淀后,谁也别指望能看出来。我不会吃那酱的,一年都不吃。我还要阻止爸爸吃,当然也不能让夜生吃。让妈妈一个人吃羊粪蛋沤成的臭酱吧。做完这一切, 我望着天空“嘻嘻”地笑了。
3
由于前一夜多贪了半碗粥,所以早晨四点多钟我就被尿憋醒了。我从小炕上跑下地,顾不得穿鞋,赶紧跑到院子中。尿桶还在山丁子树下,来不及再多走几步,所以,就蹲在屋门口哗哗地尿起来。尿完,打了个冷战,身上竟出了一些鸡皮疙瘩。看看天,已经灰蒙蒙的发白了。太阳一定还没有出,远处飞着薄薄的晨雾。我发现大门的闩已经被缷下来,谁这么早出去了呢?
我跑到大屋,看见妈妈睡得很香,她的嘴角还挂着很甜的笑,一点也不像她白天的样子,大概她是在做好梦吧。夜生自己睡在摇车上,脸蛋红扑扑的。我很想亲他一口,又怕把他弄醒,所以就轻轻地呵了一口热气,缭在他的脸上。爸爸的被窝空了,他赶大早出去了。他干什么去了呢?我想他一定是上山砍柳条去了。那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回一捆柳条,他说柳条在春天是不好砍的,皮发艮,很拗。昨晚妈妈吃饱时跟他说,柳条子早晨砍是很容易的。春天的早上下着小冻,枝条比较脆,好砍得多。我见爸爸一边喝酒一边点头。这不,一大早,他人就没了。我很为爸爸难过,没睡足觉,他就得出去干活,山林里冷着呢,他的风湿腿不又得疼了吗?干完活回来,他还要骑四十多分钟的自行车到车站去装车皮,我想他终究有一天会累死的。
我飞快地跑回小屋,穿上衣裳和鞋子,打算到山道上去迎迎爸爸。经过外屋地时,我忽然想,妈妈凭什么要睡懒觉?她现在该起来给爸爸做早饭了,哼。光知道叫别人干活。我故意把着脸盆的边缘,在地上蹭来蹭去,“吱吱”的响声非常刺人。我料想她会醒过来了,就关了屋门,从院子跑出去。我听见身后传来夜生的哭声和妈妈的骂声,我才不管呢。
出了大门,跌跌撞撞地到了巷口,我把两只乌鸦吓飞了。刚上了大道,就看见王标神神气气地遛狗呢。他家有一条狼狗,眼珠发蓝,毛色全是黑的,非常的厉害,我家的山羊就曾被它咬过。它不但咬羊,还敢冒犯那些庞然大物,如猪、牛、马。它总是胜利者。后来,居然连人也咬,是丑儿把它打瘸了一条腿,王标家才把它拴起来。虽然如此,这条狗还是主人的一种骄傲,他常常早晨起来拉着铁链子牵着它到道上蹓跶。爸爸说,这是国外遗风。
“小凤,你起来这么早干啥去?”他倒是挺没脸皮,跟我说话了。
“你管不着。”我瞪了他一眼,边跑边喊:“剁——王八——肉——了——”
我想他一定会气得鼓起大肚气,那才叫人高兴呢。
太阳就要出来,东方出现了嫣红的早霞。那早霞像夜生熟睡的脸庞,十分可爱。快到靖婆婆家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人头皮直麻。这时,爸爸刚好汗流满面地驾着手推车下来了,我喊住他。他擤了把鼻涕,用木棒把车轱辘挡死,不至于让它下滑,就进靖婆婆家去了。爸爸进去了有十多分钟,他家还没有人出来。一会的功夫,王标就牵着狗走上来了。他也听见了哭声。他把狗拴在靖婆婆家的大门柱子上,也进去了。我趁此机会,抓起好多块石子,报复地往狼狗的身上ZA去。反正它被拴得紧紧的,不会挣开来咬我。我一边打一边骂:
“看你还咬不咬我家的山羊,看你还咬不咬。再咬,我就叫丑儿打折你的那三条腿,让你窝吃窝拉,走不了路!”
狼狗被我打得嗷嗷直叫。最后的一块石头大了些,所以它尽管跳来跳去的躲,脑门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子。我看见它张着血淋淋的口,瞪着那双凶狠的眼睛望着我。它那样子,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下去才好受。可是它被拴着呢,哼。
爸爸一脸悲哀地垂着头出来了。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他抱了抱我,悄声对我说:
“快跑回家叫你妈妈起来,靖伯伯老了,让她来帮着做点事。”
“靖伯伯老了?”我以为爸爸是在说胡话,“靖伯伯早就老了,他的胡子不是早就白了么?”
“这次是真的老了——死了。”爸爸很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我望了一眼门口的棺材,心想,它不会再在这吓唬人了。原来靖伯伯死了。我不知道人会在早晨死去。而且,太阳就要出来了,那活泼妩媚的笑脸就要从山间亮出来了。
“靖伯伯为什么不半夜死呢?”我对这事一点都不理解。
“半夜?因为……夜长……天亮了……怎么……”爸爸回答得含糊其辞。
“大早晨就死了,多不好啊。”我朝家跑去,我觉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妈妈正牵着山羊往草甸子里走,听见我说靖伯伯死了,慌得把手中的铁钎子坠到了脚上。我见她并没有疼得大叫,腿只是抖了抖,脸色有点灰,眼泪倒是很快下来了:
“怎么会死呢。”
“是大毛把他揍的!”我比比划划地告诉她。她摇摇头,拧了一下鼻子,让我把山羊领到甸子上,然后用铁钎子把绳子插在地上。她说我若力气小插不进去,就用石头去锤。说着,她弯腰拣起一块石头给我。我迎着流金溢彩的阳光,捧着铁钎子和石头,牵着山羊往甸子上走。走了没多远,妈妈又喊住我:
“回家后看夜生!”
我点点头。不知怎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就落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 。只是觉得这么可爱的早晨靖伯伯死了,让人可怜。山羊也许是老了,它走得慢吞吞的,我赌气地踢了一下它的屁股,不成想却踢下好多粪蛋来。我便又想起自己做在酱缸里的游戏。妈妈一直还没有发现,她忙极了,顾不上它。我联想到今天早晨妈妈眼里的泪水,忽然又很同情起她来。我觉得把粪蛋扔进酱缸里很对不起她。我打算放完山羊就趁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空儿,到园子里把它们掏出来。掏出来不扔掉,我还要把它们投到王标家的酱缸里去。对,光骂他有什么用,打他家的狼狗有什么用?他身上一点都不疼。我想,我得让他吃了酱拉稀、呕吐,不能上班才好。因为有了这种想法,顿时觉得精神抖擞起来,眼前的阳光也格外明朗起来。靖伯伯的死,也暂时忘了。
放好山羊,回到家时,见门口停着装柳条的手推车 。车还没缷,看来爸爸来不及缷它。进了屋,见灶火着得很旺, 锅里“咝咝”地往外冒蒸汽。我掀开锅盖,见里面熘着玉米饼和土豆丝。这些都是昨天晚上剩下的,一点也勾不起人的食欲来。我便奔到里屋去哄夜生。
夜生醒了,他正呆呆地盯着摇车上的小红花。我动一下小红花,他的眼睛就眨一下。我挠一下他的胳肢窝,他就“喝喝”地笑一声,这让我心里很高兴。我想夜生长大了一定是个孝顺爹娘的,因为他很怕痒。
屋子里空气不太好,我就打开窗户,让清爽的风赶走污浊的气息。然后,我把妈妈煮好的奶倒在奶瓶子里,试了试冷热,让夜生吮着吃。之后,就叠被、扫炕,把屋子打扫一遍。做完这些,觉得肚子“咕咕”直叫了。我就到锅里抓起一块玉米饼,很香地吃起来。
天地分外地亮堂了。外面传来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讲话声。她们一定是在相约着去靖伯伯家帮忙了。这里有个风俗,凡是谁家有喜事要办,亲朋好友的都要去凑份子,送点什么,家里穷的就可以不去。而如果出了丧事,那无论谁家的都要去,尽管是平RI有过怨仇的,也会买上一些烧纸,祭祭亡灵。
我很想出去瞧一瞧,可又怕夜生一个人在家不行。我跑到园子里,把盖在酱缸上的白纱布扯下来,将手探到里面摸着。谢天谢地!羊粪蛋还在里面,我忘记自己扔进了多少,好像是有十多粒吧。我掏一粒放到地上一粒,累极了,胳膊也被酱水浸得通红 。不巧,妈妈忽然间开大门回来了。不过,她没有发现我,径直进屋子。我赶忙把胳膊从里面抽出来,稀里糊涂地将白纱布罩在缸上,慌里慌张地把衣裳袖子放下来,以免让她看到湿乎乎的胳膊而心里生疑。妈妈从里屋出来了,她一边吃着饼子一边站在院子里喊:
“小凤——小凤——”
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半晌,才从园子里走出来。
“小凤,你干啥呢?”妈妈的语气真温和。
“我在园子里撒尿呢。”
“屋子是你拾掇的?”
“嗯,是我。”我努力点点头。
“真能干,是妈妈的好闺女。”妈妈俯身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觉得脸发烧。
“妈妈,我要出去玩,背着夜生出去,行吗?”
“行。你先把辫子梳好。脸也没洗呢,是吧?”
我快活地“嗯”了一声,就进里屋梳洗去了。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早晨,发生这么多的事,我觉得眼前色彩迷乱起来。一会是黑的,靖伯伯在黑蒙蒙的颜色中一声一声地干笑;一会又是黄的,妈妈在阳光下向我伸过来温柔的脸;一会又是红的,夜生在一片野百合花丛中傻乎乎地笑。
在妈妈的帮助下,夜生又匍匐在我背上了。我和妈妈锁上大门,就往靖伯伯家去了。妈妈挖了半垄的羊角葱,足足有十多斤,她说要拿去做菜吃。她还说春天里死人是很遭心的,没有菜给帮忙的人吃,愁坏了靖婆婆。说完,她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4
也许是因为死了人的缘故,天不知不觉地阴下来了。平RI冷清的靖伯伯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说热闹,就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多了。
大门口用帆布支着灵篷,上面挂着亚麻的白布。棺材已经起了盖,停在帐篷下,几个女人正往里面糊黄纸。棺材前摆着一个方桌,桌子正中的一只小花碗里装着五谷粮,上面插着三炷香。桌子的左侧是一个小碟子,上面横着棉绒线做成的灯芯,里面浸着黄乎乎的豆油,我想足够炒一盘很香很香的菜了。人们把它称为长明灯。桌子的右角放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六个小馒头。等到靖伯伯一入殓,天黑了就要点起长明灯,为他归向黄泉的漫漫长路照亮。香也要点着的。在棺材前还摆着一个大瓦盆,里面黑乎乎的是专为烧纸用的。一旦棺材起灵,长子就要把它摔碎,而且摔得越碎越好。
靖伯伯死在早晨,早饭都没吃,属于大三天。这样,死者家属就要多破费两三顿饭。对于一个贫苦的家庭来讲,这往往要使人背上几十元的债。而且,一般的娶亲可以将就,而发丧一定马虎不得。该做的都要做,否则,就像对不起死了的人似的,遭人耻笑。所以,老辈人深知此情,往往都把自己大半辈子或一生的积蓄用在告别人间上。有心的人早早就会备好寿衣,打好棺材,攒足给帮忙的人用的饭菜钱。
妈妈扎着花布围裙在切土豆丝。几个女人红着眼圈围在一起,有的铰纸钱,有的做干粮,还有的择菜。院子的南边起了一个小炉灶,是专为炒菜的。
大毛二毛的身上都披着孝。大毛见着来人就要磕头,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可声音却呜呜噜噜的,仿佛很痛苦的样子。人们瞅见他就没有好脸色,也没有好声气。靖婆婆歪在里屋的火炕上,由一个老女人陪着说宽心的话。
风好凉哟,我觉得身上冷了。靖伯伯家的菜园中的小菠菜已经疏疏地绿了一层,我看着靖伯伯播的种呢。他怕鸡进了园子刨地,还特意在池子上摊了一层柳牛子。现在,他吃不着了,连一个叶也吃不着了。他死了。人死了就是永远睡觉了。我忽然觉得人躺在棺材里是很让人害怕的事情。那么冷清,那么寂寞,最后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原先总以为死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还以为凡是死的人是因为做了什么恶。现在,知道了人人要死的道理,知道了人不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心里就很酸了。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到山上去玩,就会被蛇咬死,被熊瞎子给舔了。我还想也许是我到井台上往鞋跟沾冰玩,就会一下子滑进井里淹死。或许是背着夜生到公路上玩,让来不及刹车的运材车把我们都轧死。我越想越害怕,身上都直打哆嗦了。我的眼前好像就站着靖伯伯,他招着手仿佛要搂抱我。
“妈妈,靖伯伯为什么死了?”为了解除恐惧感,我很想用声音来给自己壮壮胆。
“到寿了。”妈妈捋了一下刘海,很平淡地说,“你靖伯伯六十多岁了,活够了,就不活了。”
“谁到了六十多岁都活够了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
“嗯,妈妈爸爸能活到六十多岁,你和夜生都成家立业,也就活够了。”
妈妈沉吟了一下,切菜刀又在菜墩上“嚓嚓”地响起来。我看着妈妈切好的那一盆白白花花的土豆丝,心里更加不安。
“妈妈,人死了,别人还能吃进饭吗?”
“吃不进也得吃。”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
“你是不是心里害怕了?你是不是怕靖伯伯了?”
“我不怕,我就是有点冷。妈妈,我的鼻子好像不太通气。”
“那你快背夜生回家去吧,一会你爸爸打酒回来,就让他回家给夜生煮羊奶。”
我答应着,回家去了。路上碰见丑儿,她的两只胳膊足足挎了八个长条凳子,她说靖伯伯家开饭时要用。我觉得她穿这件灰格子的上衣很好看,就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管我叫小嘎豆子。我想,她既是大人,懂得便就多了。我就问她:
“你活到六十多岁就能活够么?”
她吃了一惊,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如果手中有面小圆镜子就好了,我可以看看自已的脸上出了什么毛病。是长疖子了,还是生疮了?她为什么这样看我?是我长得太难看了,是吗?我想她不会回答了,就接着走路。可我走了没几步,丑儿突然喊 住我。我转过身,望着她。
“小凤,你是不是害怕了,靖伯伯死了你就害怕了?”奇怪,她和妈妈问的话是一样的。
“我不怕,我就是有点冷。“我像回答妈妈的问话一样回答她。
“你可能是伤风了 ,着凉了。”
“我鼻子不太通气。”我紧紧鼻子,觉得里面的确有点堵得慌。
“你家有药片吗?”
“我不吃药,我吃不进药,一吃药就要掉眼泪。药都太苦了。”
“那你就多喝点开水吧。你家有姜么?”
“我家有羊角葱。可是不多了,妈妈挖了它好多。”我这样说着,想起了爸爸少了下酒菜,就不着边不着沿地说起来:
“我爸可爱喝酒呢。他一天要喝三顿。妈妈说他一个月要喝进三四十元钱。”
“酒还是少喝点好。你爸爸前两年是不喝酒的。”
丑儿可能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靖伯伯家急着用凳子,所以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乌云散了,我还以为会落下一场小雨呢。太阳露脸了,阳光依然那般好,好像山兔子的绒毛,让人感到柔和又温暖。世界经阳光一照,马上新鲜了一层。园田泛着一层微微的红光,那么富有生气。
我用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锁,穿过院子,打开房门,进了里屋。
由于走的时候忘记关窗,所以屋子里空气很新鲜。我先坐在炕沿,解下背带,把夜生放倒在炕上。他受了惊吓,“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的小裤子都湿了,毯子也湿了,他可能尿了好几次了。我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叫他别哭,可他仍是哭个不休。我拿条干爽的薄棉裤,替他换上,可刚刚系好扣子,他又“咔啦”一声地拉屎了。毯子上又有屎又有尿,一股很难闻的臭气直窜入我的鼻孔。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付他了。为什么夜生一定要由我来看?我哭了,我和夜生比着哭,哭声很凶,这时爸爸回来了。
爸爸先替夜生换好了衣裳,把他放到摇车里,然后就给我擦眼泪。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汗酸味,他的胡子因为好久不刮,像麦茬一样坚硬地竖着。我拉住他那双大手,抽抽搭搭的哭个不停。
驴在田野上叫正午了。我家的山羊也许吃饱了,正趴在那晒太阳呢。爸爸做好饭,看着我吃完,又把夜生哄睡。他把我抱到炕上,用手心试了试我的额头,叫我好好睡一大觉。说完,他关了窗子,他怕邪风进来会使我斜眼歪嘴,之后,他又去靖伯伯家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夜生倒是吃饱了 睡得香甜。我看着火墙,突然发现一只蟑螂从墙缝中钻出头来,很快就抽出了令人作呕的身子,飞快地爬上棚顶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麻麻营营的不舒服。我真担心它会从棚顶摔下来,掉到夜生的脸上,啃他的肉皮。所以,我又起来把妈妈下地时挡蚊子用的纱布蒙在他的头上。做完,再躺到炕上,仰头望那蟑螂,已经没了去向。我忽然觉得它是一个很机灵的小生灵。
既睡不着,我就要想点什么。我就想丑儿的事。
据说丑儿的爷爷是个人物呢。清朝的慈禧太后从嫩江开始启程,到极北的漠河胭脂沟去探金。几千里的路程,峰回路转,沿途共设下三十一个站。每当一天的路程行完不管是在哪里,都要打下驿站下榻。丑儿的爷爷当时是慈禧太后的马僮,他机灵敏捷,一身的武功,很受赏识。到了胭脂沟,他被丰厚的黄金富矿所诱惑,再也不想做慈禧的一个小马僮了。后来,他就悄悄地逃到别处,待慈禧的一队人马返程时,他又回到了胭脂沟。数十年的淘金者生活,使他尝遍了人世辛酸。
丑儿的爷爷八十多岁高龄过世后,丑儿的爸和妈就为着老人留下的那些金子而忧虑。因为谁都知道老爷子死后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们把金子藏到柜子里,觉得不妥,又放在房梁上,这样折折腾腾地过了好多年。挨饿的时候,他们家的金子忽然被人盗了。金子就埋在门槛下,有一天他们下地回来,发现被挖得空空的。丑儿的妈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死了。丑儿的爸爸忧心如焚,肺病复发,一天天的神色恍惚,不久也吐血死了。
丑儿的命真苦哇。爸爸说她是在寻找偷了她家金子的人,好为她爸妈报仇。可村子里谁会干这种缺德事呢?
想着丑儿,心里更加闷气。不知不觉,眼睛就涩了,重重地打了一声呵欠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觉醒来,RI头竟偏西了。夜生还在睡,摸摸他的屁股,湿漉漉的,一定又尿了好几次。我打开窗子,很响地打了个喷嚏。我想爸爸妈妈恐怕晚间都不会回来了。我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隐约听见几个女人在巷口很热闹地说着什么。我连忙出大门奔过去。只见丑儿正和几个人起劲地讲着。
“小凤,你出来干啥?快回家吧,靖伯伯炸尸了!”丑儿瞪着眼望我。
“炸尸?”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只有在我听鬼和神的故事时才听到这类词。靖伯伯怎么会又活过来了呢?活过来后不就变成鬼了么?
“对,大毛就那么用湿毛巾擦了一下他的脸,他就匝着嘴缓过气来了,神不神?”一个妇女的嘴角冒着银白的唾沫星子,正在比比划划地说着。
这怎么可能。这太让人害怕了。死了还可以活,他是没活够么?他是不是要出来到处抓人了?他可别把夜生抓去呀。我吓慌了神,蹬蹬地跑回家,紧紧地闩上大门。这时,夜生在屋子里挣命似的大哭起来。
“夜生,你别怕,夜生……”
我端着胳膊跑进屋子,原来夜生从摇车翻到炕上了,他的本领可真不小。我用小身子护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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