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路怎么走

发布时间:2017-11-10  编辑:pinda4 手机版

   ——由鲁迅看柔石《二月》

  一九三一年的一个深夜,噩耗传来,他独自站在客栈的院子里,周围堆着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他感到沉重的悲痛和愤怒,随无涯际的黑暗潮水沉浮,在这悲愤里终于沉静,然而积习却在沉静里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几句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携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悼柔石》)

  这是一首后世脍炙人口的悼亡诗,对象是柔石,作者是鲁迅。愤怒出诗人,鲁迅正是在一种出离的愤怒和无可遏抑的悲痛中写就此诗的。而当时,在中国,正如诗中写的“吟罢低眉无写处”确实是无写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终于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两年后,在杂文《为了忘却的纪念》中,鲁迅重提此诗,悼念包括柔石在内的左联五烈士——几个青年的作家,然后“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旧淡淡地说句反话“为了忘却”。

  而这首《悼柔石》与其说是一首悼亡诗,倒不如是一篇讨伐黑暗揭露残暴统治的战斗檄文。尽管如此,逝者已矣,微末的几个智识青年的牺牲也不过是无涯际里黑暗里燃起的烛焰,光和热都有限的很,何况猝然就灭,“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小说二集序》)。这牺牲于无恶意的闲人无聊的谈资无用,于混沌的群体和覆盖的黑幕也无伤。最多不过是于鲁迅那样,沉重的感到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那么当时是全无希望,无能为力,无路可走的么?鲁迅在《呐喊·自序》里的“铁屋譬喻”恰如其分的表现了这样两难的境况:处在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里,先觉者大嚷叫醒了将由昏睡入死亡的人们,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钱玄同的应答是:“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因为希望是在将来,决不能以鲁迅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有,于是鲁迅向其天真做了一种妥协,悬起“希望”的概念,他也必须承认的是希望是不可抹杀的,因而有了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或许在另一个层面上放大了说,因而鲁迅也所以也不愧为鲁迅。

  在短篇《故乡》末尾,鲁迅终于也给出一个让人拍案给人深思的答案:“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无论有没有路,总还是要走下去的,路怎么走,希望并不是必不可缺、非此不可的。这从他常引用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也可见一斑。

  而当时对于那些路上的踽踽独行的青年,鲁迅本身也是呐喊中透着彷徨的,他自觉地渴望着幻想能“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然而他当时是自己也不知道光明在何处的——又会惊疑踌躇地担心自己不成熟的果实会毒害到青年。

  顺运而生般的柔石的《二月》适时获得了普遍的共鸣和认同,也获得鲁迅高度的赞赏:“以工妙的技术刻画近代青年中这样的典型及生动的周遭人物的命运”。它写的正是一两个典型的灵性尚存的人在一个天时不正、社会不安的动乱时势下悲凄惶惶,在一个带着恶意的混沌浑噩的社会群体无处安身的命运。

  周遭的人物固然有沉沦的,有堕落的,更多的是大多数无聊无谓的喧嚣和无动于衷的无言的沉默。那有别于大多数的游走在社会边缘而又排斥污浊的社会的“零余人”,既无力把握自身的命运,又无可奈何、无法避免感到孤独无助,迷惘和彷徨中何以坚守生命的底色,何以坚定不移地一往无前,于是犹豫徘徊,挣扎求索,回归或离去,救赎或放逐?

  主人公萧涧秋孑然一身,风萍浪迹,风起云涌里奔波劳累、心力交猝,他长居北京,因为喜欢看骆驼的昂然顾盼的姿态,听冬天尖利的北方怒号的风声;后因厌倦应好友陶慕侃的聘请,回到浙江芙蓉镇就任教师。初来乍到,他身心都融化在桃园式风光和似乎一切欣欣向荣的假象里。过去他如弃置在野兽横行的荒野里,现在自己似乎找到了路,对别人的不幸更不愿袖手旁观,尽己所能帮助战士遗孀孤子甚至不惜牺牲与相知相爱的陶岚的幸福,简直有“释迦、耶稣担荷人类罪恶”的风范,实则在这种自我牺牲中获得了自我施虐式审美的满足和自我解救式的自私的升华。如此救赎,也总好过任其在黑暗空虚的深渊里无意识不着地的放逐中无谓的挣扎。

  “人类是节外生枝,枝外生节——永远弄不清楚”,他的博大无私恰恰提醒了周边人的偏狭气短,他的坦然灵辉照亮人们的阴暗多疑,终究一小圈的光亮敌不过无涯际的黑。流言四起,他所谓的“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抵不住荒谬的流言种子“一幅好心裁”“别有用心”,意识到“恐怕住不长久了”,终于明白自己“并不能成为一个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仅使外来的一粒石子,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鲁迅《柔石作<二月>小引》)。

  对于主人公萧涧秋的处境,鲁迅是有做深刻的譬喻的:“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岗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唯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印象式的概括中蕴含犀利深刻的洞见。先觉者以“摆脱了蒙昧”的眼光环顾时,便意识到周边是无可措手的沉沉黑暗,书中的青年萧涧秋便是如此,鲁迅切中要害,“他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之处,也不可得”。

  这样典型的尝试性的一条路走到尽头了,甚者说未曾开始已预示失败。一个人两个人莽莽撞撞地上下求索终抵不过来自混沌的群体的有意识无意识的恶意和孤立,没有绝对的力量和无误的指引,磕磕碰碰着踩踏出深深浅浅杂错的脚印,而这最终的解决之途印证马克思的观点:一个人的解放要以一切人的解放为前提。

  而主人公萧涧秋也好作者柔石也好,先觉者们无可避免的要承受先觉醒的窒息的威胁和呼唤呐喊所招致的敌对迫害,也注定他们大多已再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印证获得自己坚持的信仰道路的崇高无误和拼搏奋斗的价值肯定,鲜明的形象具体的恶意张开虎爪不由分说、粗暴地夺去一切未来的可能性,但我们能因此就否定其正确性和价值意义么?显然不能。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一个人无论如何成不了路,而当千千万万的人用鲜血铺就白骨堆砌也不停息,民族古老而沉重的历史车轮终将在掀起滚滚风沙中向前愈来愈快地转动,前总理朱镕基的一句话是无数推动者的动力和誓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路仍要走。路必要走下去。(To be or not to be ,is not a question . JUST DO I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