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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人们叫他三少爷。后来是三爷。再后来,段三儿。再再后来,段老。只有她,对他的称呼一辈子都没有变:“哎——”
也算是世家了。父亲是济南名士,书中念出了黄金屋和千钟粟,在大明湖畔住一幢三进出的宅子,后花园是三面桃梨半院泉水,粉粉白白从院内流过,清凉腻滑。她随父亲来做客,他正持柳枝逗弄一条悠然摆着尾巴逐落花的锦鲤,听她“哎——”了一声,抬眼看,梨花树下,小小的人儿如粉雕玉琢,有一对天生的酒窝。是父母给指腹定下的婚事。
父亲对他的培养,完全按照旧式文人的规矩,八岁入私塾学四书五经,十岁拜明师习诗词歌赋,甚至吹拉弹唱作画玩票,都是大家子弟的入门本事。时常家里有堂会,卸罢妆的角儿也乐意教他一两个唱段,渐渐就有了半师之谊。一则是看父敬子希图点赏钱,二来良玉美材总是难得,不免激起爱惜之心,勾了脸,着了袍,十四五的孩子上台道一声“想俺项羽呵!”颇见法度,获得彩声一片。
角儿微笑,拱手向他的父亲道贺:“此子不俗。念白、咬字、用气、运嗓,都颇见潜力。日后不为良将,必为名伶。”父亲躬身客套:“说笑了。”心里却嗤一声,世家子弟怎会沦落戏子的卑贱?
却是一语成谶。家道中落,经济窘迫,时世无常造化弄人,外敌入侵社会动荡,颠倒了若干的黑白,曾经的雅趣终成了三爷谋生的手段。浓重的油彩掩不住满面的辛酸,昔日的风流业已云散。她却决然从依旧尊荣的家庭里挣脱出来,断了父女情分,成了泼出去的水,青衣素面,背了小小的包袱径直来见他,“哎——”了一声,四目相对时,竟无语凝咽,涂花了重彩的脸。
福无双至时,祸总不单行。再后来,甚至连在台上重温昔日的威风,都成了奢望。时局如棋,随后的几十年于他依然艰难,曾经在幼年有十分的娇贵,在台上有八面的威风,如今在台下却要为稻粱苦谋,经常没来由地一声长叹:“唉!”她握他的手:“你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我是时不利兮骓不逝。有我呢,总会好的。”
他被叫做段三儿的时候,已经站到了群众的对立面,是“黑五类”。蝌蚪时代曾经的少爷生涯,是他成长为青蛙也摆脱不了的尾巴。组织上找她谈话,要她像当年毅然反出家庭一样,跟他分道扬镳。她却摇头:“他只有我了。”
陪着他一起挨批斗,扫大街,一次次做检讨,为他曾经的家大业大,为他曾经的“称王称霸”。他却一直呆在过去的幻影里,回到家里,颓然倒在床上,全然不顾家务的烦琐和孩子的啼哭,只失神地望着残破的天花板没有言语,呆呆地一直等到她把饭菜做好唤他去吃。她烧热了水,把他的脚按进去轻轻地洗:“哎——想开点,霸王当年要是能忍下一时的屈辱,说不定也会有三十年河西呢。”
他苦笑一声:“四面尽是楚国歌声,定是刘邦已得楚地;孤大势去矣!”她抿一下已有银色添乱的头发,笑一声:“那我就做你的虞姬。”
日子并不如舞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家常开门七件事。她能把一棵白菜做出七种菜肴,能把三尺布票缝补成一家人的温暖,却始终,不能把他从曾经的富足悠闲里惊醒,从霸气十足的回忆中找回,偶尔自己都不确定了:于彼时,自己真是五谷不分的千金小姐?他真的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
念头一起就迅疾淡然,生活的逼迫总容不得片刻的停息,只以她的温良谦恭时时慰藉着他饱经沧桑的心。却总敌不过,风霜刀剑相逼的凄苦。“纵使举案齐眉,却到底,意难平。”举案齐眉的是她,意难平的是他,眼看着日渐消沉。
有几次都“活够了”,却一次次被她挽留。她依在他的胸前,柔弱如飘飞的絮,温热如缠身的藤:“你永远是我的霸王。你要是撑不下去了,让我可怎么办?”才悚然,一身的冷汗。
好在天总会亮的。多少次“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裏到帐外且散愁心”,终熬到“轻移步走向到阶前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昔日的三爷、曾经的段三儿,最终成了如今的段老。只是万没想到,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待遇,甚至返还了一部分被抄没的家产,本该苦尽甘来重拾闲情看花开的时候,她却豁然松弛,如一盏油将尽的灯,于风中摇曳,瘫在了床上,从此与春风无缘。
有些事须经波折才会明白,有些人须经磨难才会长大,他走进全然陌生的厨房,面对锅碗瓢盆和红绿酸辣无处下手时,才突然意识到:她从一个饭来张口的大小姐转变成一个事必亲为的家庭主妇,陪在他的身边贴心呵护了四五十年,是不是也曾有过跟他现在同样的艰难,绝望,无助和无依?
泪珠滚落油锅,劈啪作响。终于明白:自己从来就不是她的王,而是被她,用爱给统治了一辈子。(文/冬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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