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儿十岁那年,张作霖的队伍跟吴佩孚的队伍隔着北运河开仗,炮火连天一个炮弹炸了个大坑,把可怜儿倒栽葱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叶黄也不扒她,慌慌张张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肠软,冒着硝烟把可怜儿扒了出来,可怜儿昏迷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装进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块炮弹皮子划破了一丈青大娘鬓角,她还是不忍心扔下这个苦孩子,自个儿逃命。在青纱帐里躲藏了三天,仗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军抓了伏,下落不明。豆叶黄哭天叫地,一腔毒火扑到可怜儿身上,骂她是扫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怜儿满地打滚儿。
一丈青大娘忍无可忍,跳过篱笆,把可怜儿抢救出来。豆叶黄也不是好惹的,跟丈青大娘对骂起来;一丈青大娘虽然口角锋利,可是豆叶黄的舌头带着毒刺儿,于是动口改了动手,把豆叶黄打得七窍出血,豆叶黄就爬到何家门口,躺下装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灯,手持一把宰猪的育条子赶来,要烧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娘就拿起一把鱼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何大学问从外赶马回来了,抡起大鞭,一个鞭花抽过去,把花鞋杜四抽了个皮开肉绽,差一点腰断两截。花鞋杜四岂能善罢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来了河防局的一个巡长要把何大学问抓去坐牢。最后,还是有人出面说和,何大学问请了两桌酒席,答给花鞋杜四和豆叶黄治疗养伤;但是,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认可怜儿当于闺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过将来可怜儿圆房,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笔嫁妆。两下立了文书,画了押,可怜儿当众给干爹和干娘叩了头。
一丈青大娘觉得干女儿的名字不吉利,就给她改名叫贵莲。贵莲虽然不再挨打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还是没有喘气的工夫。她到河滩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檎下了学也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戏打闹,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莲;她的命相本来不贵,反倒挺喜欢这个外号,一来二去就叫开了运河滩上遍地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顶属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蚕豆粒大血红血红的,洒满在河边、路旁、柳荫下,不怕风吹雨打,不怕曝晒干旱。一连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龟裂,禾苗枯黄,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却更鲜红,更艳丽,叶子也更翠绿。望日莲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饥饿、虐待和劳苦中发育长大,模样儿来越俊俏,身子越来越秀美。干爹和干娘疼她,一年也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就更好看。
二和尚被奉军抓夫,一去没回头,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就想给望日莲另找家。当面不便开口,就拜托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到杜家探探口气。谁想,三个人刚说明来意,豆叶黄便号陶大哭,夹枪使棒地摔了大堆闲言碎语。花鞋杜四倒似乎通情达理,说他也不愿意耽误了儿媳的青春,只是儿子生死未卜,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主张请个算命先生,给望日莲打一打卦。也真凑巧,他的话刚落音,门外就响起算命先生的笛声,他就跑出去请了进来。
当着众人的面,算命先生盘问了望日莲和二和尚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念念有词;然后断定,二和尚在外已经当了官,要像薛平贵那样,一十八载才能衣锦还乡。二和尚出去已经八年了,所以望日莲还得在寒窑苦守十个春秋,就会苦甘来,夫贵妻荣。
其实,花鞋杜四和豆叶黄各怀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杂碎,他望日莲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就起了乱伦的贼心。豆叶黄本来是个破鞋,花鞋杜常年住在小店里,很少回家来睡,她就招野汉子;眼见自个儿年老色衰,缺乏吸引力,就想拿望日莲当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叶黄跟她的野汉子约定,半夜三更前来。正是暑伏时节,豆叶黄喊叫屋里闷热,打开前后门窗通风。半夜里豆叶黄走出后门,叫她那个等候在篱笆根下的野汉子进去,她在外面把门。那野汉子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蹑手蹑脚而入。就在这时,前门又贼溜溜闪进一个黑影;月黑天,天阴得像锅底,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一齐扑向望日莲的小百屋。
望日莲人大心大,又见豆叶黄行为不正,花鞋杜四贼眉鼠眼,每晚临睡之前都关严窗户,顶住房门,身旁左边一把镰刀,右边一把剪子。两个恶贼扑门,望莲惊醒,从炕上跳起来,可是还没有等她动手,这两个恶贼先厮打起来。望日莲抽出了镰刀和剪子,从窗口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闻声而至,起灯火,只见镰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扎在野汉子胳臂上,两个恶贼仍然死咬住不放,滚在一起厮打。
出了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了。豆叶黄理屈词穷,只得应许望日莲白天给她家干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里去睡。
何大学问出口赶马,望日莲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满子同睡在一条小炕上;何学问赶马回来,望日莲就跟何满子到西屋去睡。那时候何满子才三岁,每晚都睡在望日莲的怀抱里,已经三年了。
望日莲虽然摆脱了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暗算,可是摆不脱苦重的劳动,她还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地干活。而且,豆叶黄因为奸计未成,要出口气,更加重了望日莲的劳苦。望日莲从来没有歇过响,大晌午头儿,便得去打青柴。
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下地,身边都带着个孩子,倒不是为护身,而是为防嫌。所以,望日莲晌午打青柴要带着何满子。
四
望日莲的大筐里背着何满子,沿着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滩。
这片河滩方圆七八里,一条条河汊纵横交错,一片片水注星罗棋布,一道道沙冈连绵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脚面深,一进雨季,水深也只过膝,宽窄三五尺,也不搭桥,可以一跃而过;河汊两岸生长着浓荫蔽日的大树,枝枝丫丫搭满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红翅膀蜻蜓,在
苇尖、麻叶和草片上歇脚;而隐藏深处的红脖水鸡儿,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转迷人,它的窝搭在擦着水皮儿的芦苇半腰上,一听见声响,就从窝里钻进水里,十分难捉。沙冈上散布着郁郁葱葱的柳棵子地,柳荫下沙白如雪,大热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凉。
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光着屁股浸入河汊,捞虾米,掏螃蟹,摸小鱼儿;钻进苇塘里,搜寻红脖水鸡儿,驱赶红靖蜒满天飞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还是在大树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里,埋下夹子和拍网打鸟。
一到河滩上,何满子就叫望日莲把他从大筐里卸下来,欢叫着蹚过一条条河汊,跑在前面,从一片片水洼的苇丛中钻进钻出,最后一口气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冈。
望日莲也来到了高高的沙冈上,她坐下来喘了口气,就折了两大把柳技,编成一个遮阳的柳圈儿;她连一顶破草帽也没有。柳圈儿编成了,她把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盘绕在头上,然后再戴上柳圈儿。这时,何满子一定要采几朵火红的、金黄的、洁白的、绛紫的、天蓝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莲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莲又脱下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扔给何满子,叮咛说:“给我看着!你打鸟儿别像断线的风筝,有男人来,赶紧喊我。”
何满子见她的胸脯上还七缠八绕着一块长条子破布,便说:“莲姑,把这条子破布扯下来,多凉快。”
“放屁!”望日莲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
望日莲头戴着插满野花的柳圈儿,一手提着大筐,一手握着镰刀,钻进蓬蒿茂盛的草丛中去了。何满子坐在柳棵子地里,抱着望日莲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放哨。一会儿,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发困。于是,他不耐烦了,揉了揉眼,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就扒了个沙坑,把蓝花士布小褂埋起来,提着一串打鸟夹子,走下沙冈。
何满子先到草棵里捉小虫,把小虫串在夹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处埋伏起来,每处都拔几棵草盖上,伪装一下。然后,就钻进茂草中,轻柔地吹着口哨,含一片草叶学鸟叫,引诱树上的和树丛里的鸟儿下村出窝,觅食上钩儿。何满子听见这里啪的一声,那里啪的一声,乐得直想翻个跟头打几个滚儿,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时候也噗的一声,却是打空了。受了惊的鸟儿,吓得钻入没天云,受了挫伤的羽毛在风中飘散。
他听着打中鸟儿的声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儿;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够他和望日莲烧吃一顿。
一想到莲姑每天都吃不饱,何满子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打青柴的时候,他常常看见望日莲饿得心里发慌,脸白得像一张白菜叶子,额角上冒出一层层的虚汗,就手打着颤儿摘取一颗一颗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满子心疼望日莲,就到财主家的瓜田里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软,很好吃,吃上几个也能饱一阵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种冒险的游戏,对何满子很有诱惑力。
他常常光顾邻村大财主董太师的瓜田。爬过河滩上最后一道沙冈,就是董太师的瓜田。这一块瓜田二十亩,东西南北各有一座窝棚,地中央还有一座高高的瓜楼,瓜楼上站着一个拿枪的团丁;更有两条伸出血红长舌头的恶狗,在瓜田四外跑来跑去;瓜垄里,埋藏着一杆杆地枪,枪口露在土外,枪机上拴着一根绷紧的细绳。偷瓜的人不小心蹚上绳子,地枪响了,枪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伤。
何满子从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师瓜田的地边,只见高高瓜楼上的那个团丁,抱着枪靠在栏杆上打呼噜,四座窝棚的看瓜人,前仰后合地打盹儿;那两条恶狗也各自找个阴凉卧下,懒得跑动了。何满子偷瓜,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滴溜溜转动着黑亮黑亮的小圆眼睛,先看准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细细观察,分辨出哪一条瓜垄埋藏着地枪。然后,他趴下来,只靠两只臂肘爬行;临到地边,滋溜一下,像一只泥鳅,钻进了瓜垄。
钻进瓜垄的密叶下,何满子就如鱼游水,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吹得瓜叶沙沙响,那就更给他帮了忙,打了掩护。他最喜欢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窝里。他也爱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饿,而且吃过之后余香满口。他更喜爱西瓜,但是西瓜个儿大,还要砸破了皮,在瓜垄里不能吃,必须推出瓜田去。这个活儿很累,何满子却干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个斗大的西瓜,然后仰巴跤躺下,叉开双腿,把西瓜夹在腿裆里,两个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颠一颠地推的那个斗大的西瓜滚动着;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钻进茂草中,就算胜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满一身的沙子。
何满子听见啪的一声又一声,已经打中了十几只鸟儿,就钻进了董太师的瓜田;先在瓜垄里吃了个肚儿圆,然后抱出三个大面瓜,到蓬蒿丛中寻找望日莲。
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汉钻进去不见影儿,何满子钻进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侧耳听一听,听一听哪里有镰刀的唰唰声,再循声找去。寻找望日莲,还有一个方便,那就是望日莲喜欢一边打青柴,一边唱小曲儿,她有一条低柔的嗓子,轻轻唱起来,悦耳动人心。这些小曲儿,都是情歌,词句都很大胆;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里是不能唱的。
何满子抱着三个大面瓜,在蓬蒿丛中找来找去,听不见镰刀的唰唰声,也听不见低柔的小曲声。他感到奇怪,也有点恐惧,站住了脚,支起耳朵,听了又听,仿佛听见了幽幽的哭泣声。他乍着胆子,跟着脚尖,提着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边挨过去。
他看见了,望日莲已经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却不知为什么趴在了青柴上,两手抓着两大把泥土,哭得整个身子抽搐着。何满子想,望日莲一定是饿得肚肠子疼了,便高喊道:“莲姑,你饿了吧?我给你送面瓜来啦!”
望日莲仰起半边脸,挂满了泪水,抽噎着说:“我……不饿,你……吃吧!”“我早就吃饱了!”何满子把三个大面瓜放在望日莲头前,腾出手来,拍了拍蝈蝈儿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了吧?我找奶奶来给你扎针。”说着,何满子转身要走。
“我没病疗望日莲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为什么哭呢?”何满子迷惑地问。
“没来由,就是想哭。”望日莲坐起来,擦着眼泪。
何满子直勾勾磁着眼珠儿,忽然笑了起来:“我猜着啦!你是想檎叔了。”
“谁说我想他?”望日莲又扑籁籁淌下泪来,却还要嘴硬,“他算是我的什么人,我算是他的什么人?”
“你们俩……你们俩……”何满子不知如何回答,“你们俩当两口子吧!”
“今生没缘了,来世再说吧!”望日莲凄然地说。
“来世还得等多少年呢?”何满子问道。
望日莲失神地说:“眼下就死,投胎转世,再过二十年,又这么大了。”
“我不愿意你等到来世!”何满子兴致勃勃地说,“等檎叔回来,我就催他雇花轿抬你。”
“他早就该回来了。”望日莲哀怨地说,“人家今年从潞河中学堂毕了业,就要进京上大学堂了,还想得起我这个打青柴的乡下丫头?”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见面就骂他!”何满子忿忿地说,“我还要拿奶奶的鱼叉扎他,顶门杠子抢他。”
“住嘴吧!”望日莲慌忙双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满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莲哀求起来,“你在这儿咒他,他在外边有个灾枝病叶,谁来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还得说,求老天爷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说这个干什么呀?”
“你刚才咒了他,还得给他消灾呀!”
“老天爷,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满子带着哭音呼叫起来,“保佑我莲姑跟我檎叔成两口子吧!”
望日莲紧紧地把何满子搂在怀里,雨点似的亲他。
望日莲也真的饿了,她风卷荷叶一般吃下了三个面瓜,心情也欢悦起来,白菜叶子似的脸上泛起了娇艳的颜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气挂上了微蹙的秀眉,红润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满子呆呆地凝望着她。
“你看我什么?”望日莲纳闷地问道。
“莲姑,你真好看。”
“呸!”望日莲啐他一口,“这几个月,你光学坏,往后别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来,我跟他作伴去!”何满子气恼地说。
望日莲愣了下神儿,脸红了红,小声说:“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满子斩钉截铁地说,“檎叔回来了,我才不愿意跟你睡。”
“原来你跟我这么狠心呀!”望日莲说,“姑姑刚才逗你玩儿,心里才舍不得你。”
“你舍不得我,咱们仨一块儿睡!”何满子说。
“滚你的!”望日莲张开巴掌,轻轻用掌心拍了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一下,“快去收拾你那些打鸟夹子吧,别叫人家起走了。”
何满子恍然想起这桩大事,急急飞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