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小象拔钉子
那年月,时兴赤脚医生。所谓的赤脚医生,就是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挑一些有文化的青年,到医院培训三五个月,然后发给一个药箱,边劳动边行医,为农民治一些简单的病。我就曾经是一名边疆农村的赤脚医生。
那天清晨,我背着药箱到橡胶林去巡诊。当走到流沙河边的大湾塘时,突然,从树背后伸出一根长长的“棍子”,横在我面前,就像公路上放下一根红白相间的交通杆一样,拦住了我的去路。林中昏暗,我以为是根枯枝倒了下来,伸手想去拨开,手指刚触摸到我便吓得魂飞魄散——热乎乎、软绵绵、干沙沙的,就像一条刚刚在沙砾上打过滚儿的蟒蛇。“妈呀!”我失声尖叫。随着叫声,大树后面闪出一个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深灰色的大公象!它撅着一对白森森的象牙,朝我奔来。别说我了,就是百兽之王的老虎,见到大公象也要夹着尾巴逃跑。我只恨爹娘给我少生了两条腿,刚逃出五六米远,突然“嗖”的一声,一根沉重而又柔软的东西扫中了我的脚,把我摔了个嘴啃泥。我仰头一望,原来树背后又闪出了一头成年母象。
一公一母两头大象像两座小山似的站在我面前。我想,它们中无论是谁,只要抬起一只脚在我背上踩一下,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像挤牙膏似的从口腔中挤出来。反正是必死无疑了,我也懒得再爬起来,索性闭起眼睛等死。
可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踏到我身上,公象弯起鼻尖,钩住我的衣领,像起重机似的把我从地上吊起来。莫非它是要把我当做活靶子,练练它那刺刀似的象牙?唉,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挑剔怎么个死法了,它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它们让我站稳了,没用象牙捅我个透心凉,而是用鼻子顶着我的背,推着我往密林深处走去。
我晕头转向,像俘虏似的被它们押着走了大半个小时,来到一棵老榕树下。突然,公象的象鼻猛地一推,我跌倒在了地上。嘿,在我面前两尺远的树下,躺着一头小象!
这是一头半岁左右的幼象,有半米多高,体色瓦灰,比牛犊大不了多少,它的鼻子短得就像拉长的猪嘴。它咧着嘴,鼻子有气无力地甩打着,右前腿血汪汪的,不断地在抽搐,哼哼唧唧地呻吟着。母象用那根万能的鼻子在小象的头顶上抚摸着,看起来是在安慰它。公象则用鼻子卷起我的手腕,使劲往小象那儿拖拽。我明白了,它们是一家子,小象的左前腿受了伤,公象和母象爱子心切,便到路上劫持个医生来给小象看病。
好聪明的象啊!好像查过档案似的,它们竟然知道我是赤脚医生。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我想,既然它们捉我来是为了给小象看病,只要看完了,就会放我回去的。我不敢怠慢,立刻跪在地上给小象检查伤口。原来,是一根一寸长的铁钉扎进了它的足垫,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它的整只脚肿得发亮,伤口已发炎溃烂,散发着一股腥臭。我的医术堪称世界最差,平时只会给人擦擦红汞碘酒什么的,从未给谁动过手术;但此时此刻,我就是只鸭子也得飞上树,没有金刚钻也得揽这份瓷器活儿。我要是谦虚推辞,公象就会送我上西天。我从药箱里取出镊子、钳子、酒精、棉花等东西,壮着胆开始给小象看病。首先是要消毒,我抬起小象的脚,将小半瓶酒精泼进伤口。没想到小象也像小孩子似的怕疼,它“哇”的一声,像杀猪似的号叫起来。立刻,我的脖子被公象的长鼻子勒住了,就像上绞刑似的把我往上提。“口欧——口欧——”大公象双眼喷着毒焰,低沉地吼叫着。显然,它不满意我把小象给弄疼了。
还讲理不讲啊?我又没有麻药,动手术哪有不疼的!怕疼就别叫我治,叫我治就别怕疼!可我没法和大象讲理,对象讲理,就等于是对牛弹琴。我双手揪住象鼻子,想扳松“绞索”,但公象力大无穷,它的长鼻越勒越紧,我用脚尖儿点着地,已快喘不过气来了。唉,这死得也太冤枉了!
就在这时,母象走过来,用它的长鼻子搭在公象的鼻子上,摩挲了几下,嘴里还呀呀啊啊地叫着,估计是在劝慰公象不要发火,让我继续治疗,到最后实在治不好再问罪处死也不迟。公象哼地打了个响鼻儿,松开了“绞索”。
我用尖嘴钳伸进小象的伤口,还没开始拔钉子,小象又号叫起来。我害怕蛮不讲理的`公象再次给我上“绞刑”,赶快把半瓶止痛片塞进小象嘴里。遗憾的是,这么大剂量的止痛片对小象的作用并不大。我钳住钉子往外拔时,它又脑袋乱摇疼得要死要活了。大公象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长鼻子高高悬在我的头顶,白晃晃的象牙从背后瞄准我的心窝,随时准备把我吊起来捅个透心凉。我冷汗森森,脊梁发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小象停止呻吟。逼急了,我冲着小象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我好心好意替你治疗,你却还想让你那可恶的爹杀了我!”没想到,我这一发怒,一叫喊,竟然把小象镇住了,它泪汪汪的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停止了叫唤。我趁机把钉子拔了出来。下一步要清洗伤口,它又快疼得叫起来了,我再次恶狠狠地大声责骂:“闭起你的臭嘴,你再敢叫一声,我就把钉子戳到你的喉咙里去!”小象倒是被我吓住了,骇然将涌到舌尖的呻吟声咽了回去。可母象不干了,它似乎嫌我脾气太粗暴,“口欧——”对着我的耳朵大吼了一声。我的脑袋像撞了钟似的嗡嗡响,眼冒金星,耳膜发胀;那叫声,比十支摇滚乐队还厉害。
我不敢再骂小象,又不敢再让它呻吟,便只好跟它一起哭。它疼得要叫唤时,我也扯起喉咙拼命喊疼;它身体哆嗦时,我也在地上颤抖打滚;它痛苦得乱甩鼻子时,我也像中了枪子儿似的捂住胸口摇摇晃晃。
公象和母象大概觉得我和它们的小宝贝双双痛苦,这样挺公平,也有可能觉得我又哭又闹的样子挺滑稽。它们安静下来,不再干涉我的治疗。
我终于把小象的伤口清洗干净,撒了消炎粉,又用厚厚的纱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象站了起来,勉强能一瘸一拐地行走了,公象和母象这才扔下我,簇拥着小象进了树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又从那条路上经过,突然,“咚”的一声,一只比冬瓜还大的野蜂窝掉在我面前,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我抬头一看,哦,是曾经绑架过我的那家大象,它们站在路边的草丛里,朝我友好地扑扇耳朵挥舞鼻子。显然,这只野蜂窝,是它们付给我的医疗费。小象还欢快地奔到我面前,把柔软的鼻子伸到我的鼻子上。人和人表示亲热,是彼此伸出手来握手,象和象表示亲热,是鼻尖和鼻尖钩在一起握鼻。可惜我的鼻子只有一寸高,没法和它握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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